同情

斯人

我骑在驴背上做着同情驴子的好梦。赶驴的在后面挥着鞭子。

鞭子的唿哨很响,好像要把那尘土飞扬的空间撕碎似的。

鞭子每响一下,驴子全身耸一耸,得得的跑起来,把我颠得冲来撞去。可是,没有多久它就稳住了,竖起耳朵等着第二下。这个时候它一脚是一脚慢慢的踱着。

驴耳朵特别长大,生在那么小的一个头上,就像两面旗似的。弯起来的耳壳,直的耳尖,圆的耳根,完全像个听音器。据说,这对大耳朵是为了鞭子生的,为的好听鞭子的唿哨。不是吗,驴耳朵总是朝后面竖的?

“胡嘘!”赶驴的叫着,打了个清脆的“拍!”可没有着在驴子身上。其实;赶驴的不愿意打驴子,他疼它。刚才我上驴子的时候伸手去接鞭子,赶驴的没有让我拿,把手缩回去:“先生,让我替你赶着。”他怕我落鞭重了。

赶驴的跟我诉说他的苦处。他一家大小五口。赶一天驴刚够一家人吃的,并且塞饱驴的肚子。可是,他在担心呀。要是哪天驴子出了毛病,那怎么办呀,往哪里找钱来买一匹新的呢?驴又不跟单轮车,锄头,钉耙似的可以修修补补的。

我同情赶驴的,打算到了多给他几个钱喝茶,可是,我并不乐意他说的那些话。他显得很自私。他舍不得打,不是疼驴子,只是疼他自己的生活。他愿望驴永远好好的,平平安安的。这才能永远替他赚钱,永远做他的奴隶。“唉!奴隶。”我拍拍驴颈子,粗硬的,毛底下有点潮气。已经出汗了。

我记起有一回跟几个人谈到驴子。“哈,驴子吗?”有一个打趣的笑起来,“骑驴什么都好,可千万别染上驴子脾气。这个畜牲呀,你抽它一鞭,只肯跑三步,屁股耸着,得得得,好,完了,就只三步,一鞭的代价就只三步。”我说:“你要它跟马一样,挨上两鞭子就卖命吗?多跑点路,跟多挨几鞭,在驴子说来,有什么差别?”我把头伸过去,眼睛盯住他的鼻梁,“有什么差别?”

忽然驴的前腿拐了一下,差一点儿跪下去。我往前侧了一下,赶忙挺直身子,扣住缰绳,“吓,转筋了。”我说。赶驴的也许为的丢了面子,也许为的得罪了顾客,提起鞭子,“死东西!”这一下着在驴子凸出的尻骨上。驴跳起来,得得得得的跑。我伸手去摸摸,皮毛上热呼呼的。

我就跟赶驴的说:“你别赶了。天快黑了,反正是末趟生意。我只要老阳落山以前赶到就成,不必着忙。”

鞭子的唿哨一停,就显得非常寂静。驴低了头,一步一步跨着,像在计算它到底走了多少步。我不需要计算什么,我相着驴子。

驴太小了,小得叫人们看着,不只觉得它可怜,还觉得骑在它背上的人也可怜。驴太瘦了,瘦得叫人们看着,不只觉得它可怜,还觉得骑在它背上的人也可怜。我老记着一幅讽刺画,画一匹小驴子,跟我骑的一模一样的驴子,背上堆了几个大酒缸,一个叠一个,像山一样。可是,画上的驴子还眯着眼睛在笑。我同情驴子,同情这个笑。

我想得太多,思想装满了我的脑袋,我觉得头重,要瞌睡了。我的身子软瘫在驴背上。“啊,先生,你好重。”忽然驴子哼起来了。声音很粗,刚好配合它满嘴的大牙齿。“是吗?”我吃一惊。“像山一样。”它用上了我的比喻。“不,我一直是很轻很轻的,这几天我才磅过,只有九十九磅,不满一百。”我认为驴子夸大了,它应该知道我是同情它的,一直顾念着它。

我挺了挺背,脚踏住镫子踮起来,身子临空了些。我很满意,凑近驴子耳朵,轻轻的说:“现在怎么样?好些了吧?”

“多谢你了,先生。”驴子说。

我等驴子再说下去。可是驴子就此不作声了,埋倒头看着灰色的路。这未免太冷淡了,对一个同情者是不应该冷淡的。冷淡会在我跟它中间筑起一道墙。于是我努力打破这种冷淡。

“喂,日子过得好吗?”这句话实在没有一点意思。驴的日子怎么会过得不错呢?不用它说,我也知道它有许多苦衷:吃不饱啦,工作苦啦,主人打啦,还有别的什么的。并且我也早就同情它了。我说这句话,只不过想开个端而已。就算它来一大堆牢骚吧,我们也接近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驴子倒像牢骚早已发够了似的。“辛苦吗?”我说。“唉,你先生真重。”驴说。完了,在这个话题下面我们再也谈不好。我并不觉得自己很重,自然不愿意拿不合事实的话去迎合它。

我就挺不高兴的坐着,一声不作,让驴子一步一步朝前走。驴却还不住地哼着:“好重,好重……”有一阵,我真想用手蒙住它的嘴巴。可是它的嘴巴有那么大,一只手是蒙不过来的。

老天呀!幸亏一只手蒙不过来,不然我就做了一件非常错误的事情了。随后我才想到即使背上骑个三岁小娃儿,驴也要说重的。我总比那些胖子,那些在驴背上堆好几个大酒缸的好多了。

“厌倦了吧?”于是我体贴的说。

驴摆摆耳朵,表示不懂,它粗声粗气的说:“什么?”

我跳起来。

“厌倦了,就是说,这个日子过得不要过了,就是说,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就是……”唉,这是只不懂事的驴子。

“好死不如恶活。”驴子好像很会用成语。

“活着做什么呢?做人家的奴隶,帮人家赚钱,让人家打。”

驴子没有说什么。

于是我沉浸在深深的同情里。

老阳快下去了,路上没有别的行人。赶驴的踢踢蹋蹋的跟在后面。乌鸦飞过头上“哇!”的叫一声,停到树枝上,又“哇,哇,哇!”的一阵乱叫。也许因为在这种时候,最有可能发生不可能的事情,我听见驴子说:“告诉先生你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我把鼻息都屏住了。

“有一天世道会不同的。”它俨然说。

“喔!”我差一点要笑出来。不过这个想法实在是好的。对于受苦难的东西,这实在是一种安慰,一种秘密的安慰。我同情的重覆了一遍:“世道会不同的。”

“那时候世道翻了身,该是我们驴子的世界了。”

可是我想,到那时候驴子不要我来同情了。

“谁打了我们,我们也要打他了。”

呀,这头驴子越想越远了。我说:“你的意思是说要报复一下。”

“你想,我们吃了多少代的苦了!”它的声音有点哽咽,我看它是动了真感情。

“你太兴奋了。”我说。

“上个月我妈妈给宰掉了。”

“是吗?”这可说到悲惨的题目上来了。

“皮还留在那里。”

“别去想它。也别去看它,死了的总是死了。”

“她是载人跑来跑去折磨成病的。”

“是驴子,都一样。”我叹了口气。

“哪天翻了身,那些骑我们的也该让我们骑了。”

“驴子骑人,那不成样子的。”

“我们要骑!”它本来是匹小毛驴,说了这句话,突然高起来了,我看着地面离我渐渐远了,树梢离我渐渐近了。我两条腿夹不住驴子背了。它回过头来。

“骑了我十里路的,我骑他跑十里,骑了我五里路的,我骑他跑五里。”

“胡说!”我大声喝着,猛的抬起头来。

老阳早就下去了,没有月亮,没有星,路黑得很。我跟赶驴的说:“赶一赶吧。”“拍!”赶驴的打个唿哨,我用手在驴屁股上一拍,驴得得的跑起来。没有跑几步又迟缓了。“唉,这畜性!”

(一)这是一篇讽刺性的文字。哪些地方见出它的讽刺性?

(二)什么叫做讽刺?读过了这一篇能说出来吗?

(三)这一篇的主旨,文中用一句话点明。是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