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生活在新家庭中,郑天翔的心里却总有一道影子,像一扇未曾真正关上的门,时不时漏进一丝过往的风。那些孤儿院的清晨与夜晚、同伴们藏在被窝里悄声说话的声音、院长粗糙却温暖的手掌,全都还活在他记忆深处。
只是他不知道那扇门后现在是什么。他不知道那座孤儿院如今还在不在,也不知道那些和他一起长大的孩子,是否还记得他这个“突然消失的朋友”。他甚至记不清孤儿院的具体地址,也没勇气问出声——他害怕知道答案后,会打破如今这平静而温热的生活。
于是,他把这些疑问藏进心底,换了个方式表达出来。
他开始不停地问问题——不是关于学校,不是关于学习,而是关于“家”。他问父母是怎么认识的,结婚那年谁先表白,爷爷奶奶的家在哪,过年去谁家吃饭,妈妈最讨厌爸爸做什么饭……他的问题像泄了闸的水,从早到晚,永远问不完。
起初,刘心怡还以为他在写什么家庭调查的作文,直到某天早饭时,天翔一边喝牛奶一边认真地问:“你和爸爸领结婚证那天,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她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小声问丈夫:“你说,这孩子最近是怎么了?以前只知道低头做题,现在连我们领证那天穿什么都要问一遍。”
郑龙飞看了看儿子,语气淡淡却带笑:“可能是想更懂我们吧。”
“懂我们?”
“嗯。”他端起碗喝了口汤,“有时候长大不是一夜之间变懂事,是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人愿意为你等待和牵挂,他就想抓住点什么,多一点了解。挺好的。”
刘心怡沉默片刻,望着天翔认真喝牛奶的模样,心里竟泛起一点暖意。
他们没有再追问,只是选择了耐心回应他的每一个问题。也从那之后,家里多了许多细碎却柔软的对话,而不是一成不变的“学习怎样”“考试几分”。
天翔则用行动回应了这份接纳。他开始学习做饭,哪怕只是一锅白粥;他会帮妈妈晾衣服,把颜色分得一清二楚;爸爸下夜班回家,他会起得早早地煮一壶热茶放在客厅桌上。
他成了一个“合格的儿子”——不,是一个努力成为“儿子”的少年。他深知这一切并非理所应得,而是命运的馈赠。既然如此,他就要用力活成父母想要的样子,也活成他自己期待的样子。
渐渐地,他开始享受这种平凡——放学后路边摊五块钱的炸串,放暑假一家人去市郊烧烤的笑声,夜里客厅电视声音混杂着父亲鼾声的背景……这些日常碎片被他一一收好,像小孩子藏宝一样藏在心里。
更奇妙的是,那个沉默已久的声音,也像是被这一切“温柔同化”了。
死神再没有出现。没有黑影穿墙而入,没有命令和提醒,甚至没有梦境中熟悉的低语。
一开始,天翔还会夜里惊醒,看着窗外发呆,耳边屏息等着熟悉的那句“该醒了”,可迟迟没有。
再后来,他便逐渐习惯了这份沉默——甚至开始希望它永远不要打破。
“也许……”他有时会想,“也许我真的是个普通人。一个偶尔做梦、偶尔发呆、偶尔迷路、但被爱着的普通人。”
于是,他更加努力地生活。跳远、长跑、成绩排名、朗诵比赛、志愿活动……他一头扎进“人类生活”的节奏里,像在扮演什么,却又渐渐发现自己真的喜欢这样。
高一那年,他考进了市重点中学。
开学那天,他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抬头望着那块金字校牌,一时有些恍惚。他记得自己曾经站在孤儿院的铁门边,也这样仰头看过——那时候,天是灰的,风是冷的,没人等他。
而现在,身后有父亲拍着他肩膀说“别紧张”,有母亲递给他剪好的水果放进书包,还有他自己,站得笔直,脸上有光。
他回到家后,把那天的录取通知书贴在了房间的墙上——旁边,是满墙的奖状:学习进步奖、年级前十、文明学生、田径比赛第二名……墙上的纸张一层又一层,像树的年轮,记录着他扎根这个世界的每一步。
有天母亲笑着说:“奖状太多了,都贴不下了。”
天翔歪着头看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那就贴到天花板上去。”
两人都笑了,但只有天翔知道,那不是玩笑。
他想离这个世界更近一点,再近一点,近到即使有天黑暗再来,他也能牢牢抱住这份光,不被带走。
高二开学的第二天,星期五的下午,空气中还残留着午后阳光的余温。放学铃声刚落,郑天翔便背着书包快步走出教室,早早来到学校大门口。他的眼中带着一丝亮光——今天,他和好友赵文约好了要一起回家。两人住得不远,虽然他家要更偏些,但能与赵文同行,这段路程反倒显得有些值得期待。
校门外的景象一如往常。秋风带着干燥的气息,吹起树梢零星的黄叶,天边的云被夕阳染成一片浅金。人群像被打开的水龙头,汹涌地从教学楼涌出,笑声、呼喊、脚步声交织成一幅喧嚣的画卷。
郑天翔站在一侧,背靠着门岗栏杆,视线不断在人潮中游移。他踮起脚尖望着人群,眼神在每一张脸上迅速掠过,心中默念着:“赵文,怎么还没来?”他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却掩不住心底那一点点的不安。
时间一点点过去,熙攘的人流开始稀薄。阳光斜照在地面上,拉长了他的影子,也渐渐拉紧了他心中的弦。他开始在门口来回踱步,鞋底擦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每一次抬眼,都是一次失落。他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来太早了?还是他临时有事忘了?”
声音刚落,空气中仿佛有某种东西断裂了。
起初是一种莫名的安静,如同有人突然调低了整个世界的音量。郑天翔猛地抬头,心脏一紧——他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四周望去——那些刚刚还喧闹的人群,此刻全部僵立在原地。一个女生嘴角带笑,仿佛刚刚说出半句话,却被时间截断;两个男生正你推我搡地走出校门,身体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却一动不动。车辆停在路边,司机凝视着红灯,眼中甚至还保留着眨眼前的湿光。天翔甚至注意到,树叶还悬浮在半空,未曾落下,像是被谁用看不见的线吊着。
最可怕的,是风也停了。那本该吹动他校服的风,此刻仿佛消失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安静得可怕,连耳鸣都显得突兀。没有脚步声,没有说话声,没有一丝机械运作的低鸣。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动着、喘息着。
“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中像一块石子投入死水,溅不起任何回应。
他缓缓走到一个同班同学面前,那同学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停在一个闪着光标的输入栏上。他伸出手,想去碰对方的肩膀,但手在即将触到时忽然收了回来。
一种本能的恐惧,从脊椎底部慢慢往上爬。他环顾四周,这个熟悉的校园世界,此刻像一幅静止的油画,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瞬间凝固。他孤身一人站在其中,连呼吸声都显得不真实。
“为什么只有我还能动?”这个念头像针一样刺入大脑,尖锐而冰冷。郑天翔的心跳加快,血液在耳边轰鸣。他握紧了拳头,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可那种被全世界遗弃的孤独感却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他几乎快要失控的时候,一道声音在他耳边突兀响起——清晰、陌生,却又莫名带着一种熟悉的穿透力:“郑天翔,过来。”
他猛地一震,猛然抬头。声音并非来自耳机、也不是幻听,而是从前方草丛边缘传来。他视线穿越那片静止的空间,看见一个身影站在风中——不,是静止的风中。
那是个少女,大概与他年纪相仿,黑色长发如墨般垂在肩上,校服却不是这个学校的款式。她没有被时间冻结,眼神犀利,神情笃定,一只手轻轻抬起,向他招了招,似乎在引导他走过去。
郑天翔一时间愣住了。他不认识这个女孩,她看上去与自己年纪相仿,但却带着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神秘气息。他犹豫了一下,随即鼓起勇气慢慢朝她走去,嘴里试探着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女孩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她的目光锐利,似乎能够直达郑天翔内心最深处,“你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吗?”
“我当然知道!”郑天翔下意识地回答,但他的语气中却透出一丝不自觉的迟疑,“我是郑天翔啊!我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你到底想说什么?”他说着,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他努力地回想,却感到脑海中,一片雾霭缓缓升起。像有一道无形的锁,拴住了某些记忆的门闩。他记得自己的名字、学校、朋友,却突然发现有些东西……缺失了。
孤儿院的回忆,像水下的光,忽明忽暗;黑暗中的低语、山洞里的光影、掌心握过的某种冷硬之物——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像从梦里撕裂出来的残页。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声音发颤。
女孩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感,像是怜悯,又像是期待。片刻后,她缓缓开口:“郑天翔,你已经忘了你是谁,或者说——你一直被迫忘记。你的灵魂中,不止你一个人。你是‘死神的容器’。冥界的意志在你出生那天,就寄宿于你的体内。”
不可能。”郑天翔瞳孔微缩,往后退了一步,身体本能地抗拒这句话,“我从小长大在城市,是个普通人……我不可能是你所说的什么死神!”
“你如果是一个普通人,那么你是如何能看见世界静止,独自行动于时间之外的?”她打断他,语气冷冽,“你以为你只是个普通人。”
她缓步走近,声音低沉:“孤儿院的那场意外,你怎么活下来的?你还记得,你在山洞中为何没有死吗?那柄黑色的镰刀,是谁召唤的?你根本不是普通人,你是——死神选中的继承者,成为了凌驾于死亡之上的神。”
那些早被封锁的记忆,像被某种力量撕开裂缝,潮水般灌入郑天翔的大脑。他几乎站立不稳,喉咙发干,双眼睁大——他看见那晚的火光中,自己孤身站在燃烧的走廊尽头,无惧火焰;看见镰刀在他掌中浮现,释放出压抑的黑色气浪;看见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快归来吧,天翔,这才是你的命运……”
“你……你到底是谁?”他艰难地问。
“我是冥界的冥王,你可以叫我‘璃’,这是我惯用的名号。”女孩低声说,“你失忆,是因为你之前的记忆与你现在所经历的大有冲突。你体内的死神之魂,为了让你能够沉浸在这你期待已久的圆满中——也是为了保护你,封印了那段你本来的记忆。”
她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道淡紫色的光痕,如印记般闪动:“现在,是时候唤醒你真正的记忆,也是你必须做出的选择——继续当个普通人,还是走进属于你的命运。”
郑天翔的呼吸急促,身体几乎在颤抖。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回避。他看着璃的手掌,沉默数秒,终于抬起自己的手,缓缓放上去:“我想知道我原来的模样。”
冥王点了点头,眼神柔和了一瞬:“你会知道的,只要你跟着我。”
她握住他的手,草丛边陲的空气忽然泛起涟漪,像水面被指尖划破。一道光影通道缓缓显现,带着幽深而奇异的光芒,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
郑天翔深吸一口气,随着她一步跨入。身后,世界依旧静止,而他的人生,已经无法回头。
在女孩的引领下,郑天翔不知不觉来到一处他脑海深处尘封许久的地方——“希望重拾孤儿院”。
门口的风铃在微风中轻轻摇响,那清脆的声音似乎从记忆中飘来,带着遥远的召唤。他站住脚步,眼神定格在那块泛着光泽的门牌上——字体是新的,“希望重拾”四字却如同一道记忆的钥匙,瞬间撬开他心中封存多年的角落。
那一刻,往昔如潮水般猛然冲刷而来——他看见那个年幼的自己,穿着泛白的T恤,赤脚在院子里的沙地上奔跑。他听见熟悉的笑声,那是小胖墩阿浩在一旁追赶着自己,手里还抓着没吃完的糖葫芦;林巧巧拿着画笔,蹲在花坛边专注地涂鸦,一脸认真;更远处的秋千上,瘦小的阿言被推得高高荡起,尖叫声夹杂着笑声,回荡在天光与叶影之间。
还有王阿姨,那个总在他们打闹过后手握棍子却从未真正打下去的温柔守护者,她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天翔,小声点,院长在休息呢。”
而院长……那个带着老花镜,总爱捧书坐在廊下椅子上的老人,总是在他夜里哭泣时默默出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对他说:“你不是一个人,孩子,这里是你的家。”
这些记忆犹如光影般浮现在眼前,一帧帧穿透现实。他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击中,一阵疼痛之后,是汹涌的情感奔涌而出。他的喉咙哽咽,眼角泛红,仿佛终于找回了生命中遗失多年的一部分。
“我……真的回来了吗?”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这片被时间雕刻的圣地。
孤儿院焕然一新的外墙涂上了温柔的黄色,那熟悉却陌生的色彩包裹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暖。大树依旧伫立,叶影婆娑,洒落斑驳的阳光,像极了童年某个午后的梦。
女孩站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沉浸在回忆里,轻声问:“你怎么不进去?”
“我不知道……”他低头,声音几乎要被风吹散,“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我。也不知道这个地方……还欢迎不欢迎我。”
“多虑了,郑天翔。”女孩微微一笑,眼神温柔中带着坚定,“你留下的记忆早就刻在这里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记得你,就像你终于记起了它。”
他缓缓走进院子,一步步踏入熟悉的世界。院门吱呀一声推开,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发出温柔的叹息。
忽然,一个熟悉又沙哑的声音传来:“这不是……天翔?天翔是你吗?!”
郑天翔猛地抬头,看见一个瘦了不少、却依旧满脸慈爱的身影——是刘阿姨!
“王阿姨!”他几乎失控般跑过去,紧紧抱住那个曾在无数个夜晚替他盖被子的身影。
刘阿姨激动地拍着他的背,眼泪夺眶而出:“你这孩子,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我们天天念叨你,院长也一直盼着你回来……”
紧接着,小胖墩阿浩、赵晓田、阿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从角落里跑出,他们都长大了,却在看到天翔的那一刻,纷纷停住了脚步,然后扑向他。
“天翔!!!”“你竟然还记得这里!”“我以为你早把我们忘了!”
他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有人笑着,有人哭着,有人在一旁偷偷抹泪。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他们围着郑天翔,像小时候那样,拍打着他的肩膀,说着毫无章法的碎话,眼里却盛满了泪光。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哽住了,良久才吐出一句:“对不起……如果不是冥王带我走,我……可能永远都想不起这个地方。”
众人一愣,那一瞬间,仿佛理解了一切。
郑天翔的心中一阵悸动,但他仍旧站在原地,脚步迟迟未动。他的视线停留在院子里那棵依旧挺拔的大树上,风吹过,枝叶微微摇曳,仿佛在低声诉说着过去的时光。他低声问道:“院长呢……他现在怎么样了?还在这里吗?”
“院长还在,但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虚弱了。”女孩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沉重,“阎罗王当初离开的时候,其实就感觉到院长的时间不多了。你离开孤儿院那一年后,院长的身体便开始走下坡路。尽管他一直坚持亲自照顾孩子们,可是……你知道的,他真的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一股巨大的悲伤涌上郑天翔的心头。他脑海中浮现起那张慈祥的脸庞,还有院长蹲下身为他擦去泪水的手。他记得那夜雨倾盆,自己发着高烧,是院长彻夜守在床边。他咬紧牙关,眼眶泛红:“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这些?为什么我要现在才知道?”
“也许是阎罗王的安排吧。”冥王看着他,语气缓了几分,“他知道你需要时间去面对新的生活,不想让你背负太多旧日的牵绊。但现在……你已经有能力去面对了。”
郑天翔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目光中多了几分坚定:“我要去见他。他对我来说,就像父亲一样。我不能不去看他。”
冥王点头,声音柔和如风:“他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
郑天翔终于迈开脚步,缓缓走向孤儿院的大门。越走近,他的心跳越快,情绪也愈发汹涌。他不知道院长是否还记得自己,但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必须亲口对院长说一声感谢。
冥王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眼中浮现一丝欣慰的笑意。她轻声道:“郑天翔,这只是开始。过去、现在、未来……终究还是要你亲自去面对。”
他们一同步入孤儿院。尽管外墙经过翻修,内部也略有改动,但花园里的那座秋千、走廊那道剥落的墙角、宿舍门前的石阶……一切都依稀保留着旧日的痕迹。时光仿佛在这里静止了,但郑天翔知道,真正变了的,是院子里那些人。
他四处张望,眼神不自觉地在孩子们中来回扫视。他看到一群年幼的小朋友在玩耍,笑声清脆,却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面孔。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那些……其他孩子呢?跟我一起长大的……他们还在吗?”
冥王的神情微微一黯,正要开口,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
几个工作人员快步跑了过来,为首的一位中年女人一眼看到他,脸上浮现出惊喜与难以掩饰的激动:“天翔!你真的回来了!”
郑天翔认出了她——李老师,那个曾经每天为他们打饭、为他缝过裤子、在寒冬里递给他热水袋的女人。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多了些岁月的痕迹,可那双眼睛,依旧温柔亲切。
“真的是你啊,郑天翔!”旁边一位老师激动地说道,“你都长这么高了,我们差点没认出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院长一定会特别高兴的!”另一人接着说。
被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包围,郑天翔心头泛起一股暖流。他看着眼前熟悉又略显陌生的面孔,微微一笑,轻声说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还记得我。我回来,是想看看你们,也想看看……孤儿院现在的样子。”
工作人员们面面相觑,笑意中却也夹杂着些许难言的情绪。王老师犹豫了一下,最终叹了口气,语气柔缓却透着些许沉重:“你能回来看看,我们真的很高兴……但天翔,这里已经不是你当年离开时的孤儿院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和你一起长大的那些孩子,大多数都已经离开了。有人被亲戚接走,有人长大后去了外地工作或读书……如今,还留在孤儿院的,不超过十个。”
这句话像一记钝锤,沉沉地敲在郑天翔心上。他本能地朝院子的另一侧望去,那些追逐打闹的孩童笑声清脆,阳光洒落在他们的脸庞上,明亮而陌生。他看了许久,却找不到又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老师仿佛看懂了他的沉默,轻轻补充道:“时间不等人啊,天翔……你们那一批孩子,如今早已各奔东西。很多人被接走之后就再没回来过,有些人……我们甚至连消息都没有了。只有你,还愿意回来看看。”
这句话像一把细细的刀,在郑天翔心里缓缓地划过。他低下头,眼神落在那道斑驳的石阶上——那里曾经是他们比赛跳远的终点线。他记得某年夏天自己摔了一跤,是哪位朋友一把将他拉起,还拍了拍他的背。他记得那夜雨倾盆,有人一起躲在厨房后的小棚里说悄悄话。他记得太多,但如今却无处安放。
“所以,我是……唯一一个回来看这里的人吗?”他终于低声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吹散,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与不甘。
工作人员相互对视了一眼,沉默片刻,为首的王老师点了点头,语气温柔却不失沉重:“是的。那些孩子……很久没有音讯了。有的人生活得还不错,我们偶尔能听到他们的消息;也有些人,我们再也没联系上。但你,还记得这里,还愿意回来看看,对我们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郑天翔缓缓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抹痛惜。他曾以为,回来之后能看到熟悉的面孔,能再叫出一两个名字,能围坐一圈说说当年的趣事。但现实残酷地告诉他——那些记忆只属于他,而不是这座仍在运转的孤儿院。
可就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庭院里,他突然察觉到了些什么。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棵他小时候种下的小树,如今已经高过屋檐;他看见院墙边还挂着那串风铃,锈迹斑斑,但在风中仍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记得这些——他真的记得。
情绪在胸腔里翻涌,一股莫名的兴奋与悲伤交织。他仿佛重新找回了一部分曾经的自己,那些笑过、哭过、奔跑过的片段,如今再次鲜活了起来。
“不过,院长退休后还常常提起你。”王老师忽然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轻声说道,“他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总说如果有一天还能见你一面,就没有遗憾了。”
“他现在住在哪里?”郑天翔抬起头,语气比刚才更坚定,眼神里有种近乎执着的热切。
这一次,回答他的是站在一旁的一位男工作人员。他稍稍往前一步,从裤兜里掏出一部手机,划了几下屏幕,确认了什么,然后开口说道:“我们这有院长的退休登记地址。”
他看向李老师,后者点点头:“去办公室,登记本里有详细地址。”
几人带着郑天翔快步走向不远处的事务室,门一推开,一股淡淡的老纸味扑面而来。男工作人员熟练地从柜子中抽出一本厚厚的记录册,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栏:“在这。你记一下吧。”
郑天翔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支笔,撕下一张便签,仔细抄下那一行字:“西巷南街37号·怡宁小区·5栋3楼。”他的字写得格外认真,仿佛怕遗漏了哪一个细节。写完后,他凝视了一眼纸条,又轻轻折好,小心翼翼地塞进上衣口袋中。
“谢谢你们。”他转身对工作人员深深鞠了一躬,声音低沉却郑重其事,“真的……谢谢你们。”
“时候也不早了,”王老师温和地说道,语气柔和而真挚,“你有空,去见见他吧。他每天黄昏时都会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说不定正等着你呢。”
郑天翔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泛红。他缓缓转身,脚步沉稳地走出办公室。身后,冥王默默跟着,一言未发。走廊上,阳光透过斑驳的玻璃洒落在地板上,碎成一地金光。
他知道,他接下来要走的,不只是去见院长的路,更是一条通往自己过往与未来的归途。
走出孤儿院的那一刻,夜色悄然笼罩了整座城市。微风轻轻拂面,带走了白日残存的闷热。郑天翔站在门前,仰头望向天空,几颗星子稀稀落落地闪烁着,仿佛记忆的碎片,在他脑海中时隐时现。
他没有立刻迈步,脚像是被什么拽住了一般。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老旧的铁门——那扇门在童年时曾无数次地为他打开,也无数次将他送往未知。如今它依旧矗立着,却已不再属于他。
“你什么时候去看院长?”冥王的声音忽然响起,轻得像夜风,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认真。
“我……不知道。”郑天翔垂下眼眸,声音低得像自语。他想立刻见到院长,想确认那张慈祥的脸是否还安然无恙。但同时,他又害怕——害怕自己迟到一步,害怕再也听不到那句“你回来了”。
他低头沉思,眉头紧蹙,内心像压着一块巨石,左右为难。
冥王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你真的不打算让我做点什么?”
“什么?”郑天翔抬起头,眼神带着一丝迷茫。
“你不是总担心时间不够吗?我已经替你停下了它。”
话音刚落,郑天翔身周的世界仿佛忽然安静了。原本还有几声蝉鸣的夜晚,在此刻陷入诡异的寂静。他转身环顾四周,街道像被一张无形的幕布笼罩。远处的灯光凝滞在半空,一片树叶悬在空中,连风都仿佛停止了呼吸。
“时间……暂停了?”他喃喃地问。
“是的。”冥王点头,语气平静如水,“现在的每一秒,只属于你。你可以选择回家,也可以立刻去找院长。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
这一刻,郑天翔怔住了。他原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奔向那个地址,但当真正拥有选择权时,他反而犹豫了。他转身,看着前方那空无一人的街道,一步一步地走着,内心一阵阵翻涌。
走着走着,他忽然想到父母。他们正在家中等待,或许正担心他为什么晚归。他不能让他们担心……可他也知道,如果今晚不去找院长,也许再没有机会。
他的心仿佛被一刀一刀拉扯着,过去与现在,养育与血缘,责任与情感,纷纷交织。终于,他走到了家门前。
门口的灯还亮着,墙上的指纹锁静静地闪着微光。他犹豫片刻,缓缓将手指按了上去。“滴”的一声,门打开了。屋内温暖如常,客厅的灯光柔和地洒在木地板上,父母坐在沙发上,但却定格在一个动作之间——母亲的手还停在茶杯边缘,父亲正抬头望向门口,两人都如雕塑般静止。
时间,确实被停住了。
郑天翔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他脱下鞋子,轻轻合上门,像是怕吵醒这片安宁。他缓缓走入熟悉的空间——这是他的家,他现在的家。这里有他如今的归属、温暖,还有责任。
但他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纸条,轻轻摊在面前。那行字仿佛在夜色中泛着微光,一遍遍提醒他: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他会不会……已经太老了?”郑天翔低声道,指腹缓缓划过纸面。他脑海里闪现出院长的面庞,那双曾无数次温柔注视他的眼睛,如今是否也带上了岁月的浑浊?
“我该去的,我必须去的。”他在心中默默地说。
可他终究没有起身。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那张纸,像是试图从一行地址里读出一生的重量。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疲惫攫住全身——不是身体的,而是心灵的。他知道,他并不是不想去,而是害怕面对变化,害怕那个心中慈祥如父的老人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
他换上家居服,走进卧室,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躺下,但胸口的起伏暴露了他的不安。他望着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回忆在脑海中交错成画面:院长为他盖被子、在树下讲故事、在他哭泣时轻轻拍着后背说“别怕,我在”。
他闭上眼,唇角轻轻动了一下:“如果我来不及见他……他会原谅我吗?”
这一夜,他未曾真正入眠。但梦中,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院长穿着那件老旧的灰色毛衣,坐在阳台上,阳光落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他缓缓抬头,对郑天翔微笑,那笑容一如当年:“孩子,你现在过得很好,我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