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与荒原

再见到她已是多年之后,多得机器都改变了世界,多得工具都简化了距离,多得虚拟都代替了沟通和言语,可一切都不能替代一次偶然相遇,一个二十多年前就应该有的相遇,曼竹刚好二十多岁。木之穿上了合身时尚的衣装,一双白皙的鞋像城市夜晚的月光一样明亮,他却形容为之雪。不再是满嘴的乡音,说着流利的普通话,甚至还有两三个干瘪的单词偶尔从牙缝里蹦出来,修理得整齐的头发每天都会梳洗,只是多年的风雨也没能没有改变他黑黢黢的皮肤,这些年他一定吃了不少苦。

木之会写字了,尤其是曼竹的名字。

这个清晨,城市已经很喧闹,木之开着送货的面包车早早出了门,红灯,绿灯,人行道,和过去的每天都一样,一切都没有什么特别。忽然一个人影从马路旁的树影里窜了出来,木之瞬间清醒,猛然刹车,并没有完全睡醒的木之在离码头两条街的路上大汗淋漓,像是惊吓,像是悔恨,像是昨夜的酒精忘记了蒸发。车头一个少女放大的瞳孔里依然看出了惊魂未定,可她头上别着的竹花发卡瞬间让木之欣喜若狂。

寂寞像像两根稻草交织点燃在一起,他们燃烧了,并不是漫长而久远的燃烧。

木之问她为什么来到,曼竹没有多说,只是告诉木之,父亲去世了,我想来看看你说的那个像梦一样的地方。只是没想到刚来就遇见了你,只是我太不习惯这陌生又千奇百怪的街道毫无规律。

曼竹没有告诉木之自己是特地来找他,也没有告诉他自己两天前已经来到而且一直在码头周围四处寻找一个叫木之的男人,更没有告诉他去过木之的村庄,那个她本来就要去的村庄和她见过了愈发老去的光棍和她知道了木之的身世。她本该告诉的,或许只是因为爱他。

这些年,曼竹学会了刺绣,也会做很漂亮的绣着花的布鞋。她温柔到木之的要求,都会包容和汲取,木之的索取,她都不会拒绝。她拿手的故乡的饭菜里有那让他们彼此疯狂的辣椒,满嘴乡音的她很少出门,只是在某个平淡下来的夜晚在木之的陪同下去看过城市无比灿烂的霓虹灯,在一个周末打着伞去看了下着雨的大海,有看不尽得宽阔和听不完的船笛。曼竹在海边呆了很久,直到海岸和沙滩融为一体;她才知道自己不得不离开,离开海,离开木之,离开这个像梦一样的城市。

“遇见你

秋风,秋雨

从此已无落叶的一季

再记起

如你眼里的尘埃

低到叶的经脉、花的根须

我来,如云之偶

你在,如天之隅

如今

我已不得不离去

只带走

秋雨打湿过

大海澎湃过

我的身躯”

————致:木之

木之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已是暮色将近,他知道曼竹的心里可能写得更多,他却不敢读。木之并没有发疯似的去码头追赶,因为清醒的人永远无法追到刚逝去的梦,何况是一个足以悔恨终身的梦,除了酒精和再度沉睡,木之不知如何才能蒸发出毫不得已的泪水。

他找出许久无暇去动的笔和纸,和被曼竹收起来的烈酒,还有那包永远放在案上却时刻保持整洁的蓝布包,他从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是故乡的土,也没有告诉曼竹。他不知沉默了许久,醉了许久。当木之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还是黄昏,他看着自己白得发亮的鞋,依旧像雪,似乎已步入荒原。

枕了一梦的稿纸上写着。

“夜幕笼罩

街灯照亮我昏暗的墓穴

今夜

我期盼带上电闪雷鸣燃去母亲的嫁妆

雨水淹没迎亲的马匹

去报怨我二十多年后的来到

却不说

你如已心死

我必无来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