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義府續貂》識語

徐復

清初歙縣黄生撰《字詁》《義府》二書，章先生稱：“其言精確，或出近世諸師之上。唯小學，亦自黄氏發之。”（《太炎文録·説林下》）自黄氏之言出，而正名辨物、闡述詞義之書大彰。余友蔣君雲從繼《義府》之緒，有《續貂》之作，窮極研幾，後出轉精。書名“續貂”，其謙抑之詞也。余讀其書，要以精義古音貫穿證發，故多所闡明。核實言之，其書嚴於律令，具有條理，不失爲小學家言。其論述通假，探索語源，尋核俗語，皆審諦。即以校勘言之，亦考核至慎，多有可取。余重愛其書，謂可以啓迪來學，誘發新知，故樂爲喤引，以諗多士。其有剩義，揭櫫於下，願與同好共商度之。

一、研論詞義，須明時代特性。今舉“顧返”（亦作“顧反”）一詞爲例：其結構爲同義複合詞，意爲還反，最早當見於戰國後期。《續貂》舉二例：《戰國策·趙策三》：“公子魏牟過趙，趙王迎之。顧反，至坐前。”《吕氏春秋·觀表》：“郈成子爲魯聘於晉，過衞，右宰穀臣止而觴之。陳樂而不樂，酒酣而送之以璧。顧返，過而弗辭。”斯已足明“顧返”之時代特性矣。然猶可索之於同時之書者。研究生吴金華、儲道立爲余檢《韓非子》一書，凡得二例：《内儲説上·七術》：“商太宰使少庶子之市。顧反，而問之曰：‘何見於市？’對曰：‘無見也。’”又《外儲説右上》：“曾子之妻之市，其子隨之而泣。其母曰：‘女還，顧反爲女殺彘。’”增此二例，則“顧返”之時代特性愈明確。司馬遷著《屈原列傳》：“是時屈平既疏，不復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此或有資戰國時代之記載。暨於漢代，其語仍見承用，如《文選》載《古詩十九首》“浮雲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是。既溯其源，斯漢以後即不須詳説爾。他如“勝貴”一詞，爲晉代特殊詞語。《晉書·郗超傳》：“風流勝貴，豈不崇敬？”倒之則云“貴勝”，《世説新語·政事》：“貴勝年少若和、裴、王之徒。”嘗檢《資治通鑑·晉紀》胡三省注：“江東人士，其名位通顯於時者，率謂之佳勝、名勝。”是則“勝貴、貴勝”皆指名位顯貴或名位顯貴之人。余昔撰《從語言上推測〈孔雀東南飛〉一詩的寫定年代》，論定此詩最後寫定於晉人，即舉“勝貴”爲例。詩云：“君當日勝貴，吾獨向黄泉。”釋者率不考察“勝貴”一詞之時代特性，釋爲“你將會一天天富貴起來”。其釋之也以特殊詞語爲一般詞語，豈非於詩義之時代性不相貼切歟？蓋各時代之特殊詞語待探研者甚夥，《續貂》已提供各種例證。方今學人，其亦有積累資料，細心研核，爲方來較爲詳贍之漢語詞彙史增益基址者乎？

二、求解通假字，須掌握聲音規律。兹事也，《續貂》所舉之例甚多，如舉藏之爲去藏，培風之爲負風，先置之爲先惪（德），至臣之爲至堅，皆能貫串音義，以得確解。余去年9月參加《漢語大詞典》黄山會議，曾作報告曰《通假字質疑》，其中有“豆比”一例。《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躁者有餘病，即飲以消石一齊，出血，血如豆比五六枚。”豆比二字，以往注家不知其爲一詞，嘗有誤解者。余讀《顔氏家訓·勉學》，有“豆逼”一詞，所説爲小豆，因謂與“豆比”音義有聯。顔氏曰：“窮訪蜀土，呼粒爲逼，時莫之解。吾云：‘《三蒼》《説文》，此字白下爲匕，皆訓粒。《通俗文》音方力反。’衆皆歡悟。”顔氏説逼爲皀之通假字，以《説文》“皀，一粒也”（皮及切）之皀爲本字，其説至確。而《史記》“豆比”比與皀音近，今謂比爲皀之通假字，又亦無疑。他如《韓非子·内儲説上·七術》有“毅”字，曰：“殷之法，棄灰於公道者斷其手。子貢曰：‘棄灰之罪輕，斷手之罰重，古人何太毅也！’”舊注：“毅，酷也。”此據文義推言之耳。《左傳》宣公二年：“殺敵爲果，致果爲毅。”毅字亦有强毅殺敵義，然皆未明其本字。今案《説文》豕部有字，云：“豕怒毛豎也。一曰：殘艾也。”（魚既切）艾字同刈，殘艾即殘殺、殘忍。毅從聲，二字同音通假。凡若此類，古書所見至多，當時聆音即曉者易代以後輒難索解，且更舉“火酣酣”一例。《南史·梁武紀》：“天監中，寶誌有詩曰：‘昔年三十八，今年八十三。四中復有四，城北火酣酣。’帝命周捨記之。”詩之所謂姑不論，“火酣酣”之詞義固當究明。案《廣韻》下平聲二十三談：“煔，火上行貌。胡甘切。”煔字與酣音適同，義亦切合，則酣爲煔之同音通假字亦無疑也。黄季剛先生著《求本字捷術》，揭示由通假字以求本字之途徑與方法，所説聲音條例，較爲全面有用。此所舉三數例，僅其易明者已。

三、字書、韻書中之僻字僻詞，須求得貼切用例。《續貂》於《方言》職字、《廣雅》媥字、《玉篇》攣字等，皆得其用例，啓發良多。余今試先言一“扇”字。《爾雅·釋蟲》：“蠅醜，扇。”郭璞注：“好摇翅。”是謂蠅類之蟲好摇翅作聲。《説文》復有一增加偏旁之“”字，然未見用例。近年獲見馬王堆出土帛書中有《法經》“岐（蚑）行喙息，扇蜚耎動”語，其扇字正指此類能飛之蟲而言。得此一例，既補《爾雅》用例之闕，於《説文》所著僻字“”亦得貫串。又有一僻詞“詆䛢”，往時亦未見用例。原本《玉篇》已載有“詆䛢”二字，云出《字書》，當是梁代以前已有之雙聲詞。《廣韻》入聲一屋：“䛢，詆䛢，狡猾。他谷切。”二十三錫亦云：“詆，詆䛢，狡猾。他歷切。”蓋當時有此俗語詞，故字書韻書録之，而特未嘗見於文辭。往年讀《敦煌變文集·鷰子賦》，有“雀兒剔秃，强奪鷰屋”語，“剔秃”義難解，及尋繹之，乃知“剔秃”與“詆䛢”聲音全同，用之賦中，適足寫貌雀兒狡猾神情，是即“詆䛢”之用例也。爾時即以告知《敦煌變文字義通釋》作者，亦即今之《續貂》作者蔣君，蒙其印可，采入《通釋》增訂本中。夫“詆䛢”之爲僻詞，幾瀕死亡，得變文用例而復蘇；亦唯合諸字書韻書之義訓，而賦中“剔秃”一詞義乃昭晰，斯爲相得益彰矣。昔王念孫著《廣雅疏證》，多蒐僻字僻詞用例，承學者喜焉。我屬平時讀書，不妨多留意於此，其亦治訓詁者之職志也夫。

四、校勘古書，須審慎有據。《續貂》作者精於校勘，其言《荀子》“收衆”當爲牧衆，《論衡》“稽可”當爲稽句，出色當行，其説甚韙。又若根據文義與當時習俗，謂《顔氏家訓》“濌伯”之名由於飲酒誕節，據義當爲伯；唐時邊塞之地多以烽稱，因謂“回樂峰”當爲回樂烽：使誤文得正，奄若合符。余亦試舉“誓違”一例以附益之。古詩《孔雀東南飛》：“十七遣汝嫁，謂言無誓違。”舊説誓爲諐字之誤，與愆同。此爲推理的校勘，無版本之依據，談者或復疑焉。余則以舊説爲然。據此詩寫定年代（説見前），檢晉人阮籍《爲鄭沖勸晉王箋》中有“内外協同，靡諐靡違”之語，與詩中“無諐違”意正同。補兹旁證，則誓爲諐誤，其亦可信矣。又《文心雕龍·奏啓》贊中有“皁飭”語，云：“皁飭司直，肅清風禁。”孫詒讓《札迻》以皁飭不可解，乃爲之説曰：“飭，疑當作袀；袀，皁服。”其所改字，無所依據，但牽就皁字，憑空擬想，固難信從。余以文義推之，以爲皁誤而飭不誤。皁與革形近，乃革字之誤。知者，王符《潛夫論·慎微》：“夫聖賢卑革，則登其福。”革爲諽之通假字，《説文》：“諽，飭也。從言，革聲。讀若戒。”卑諽乃卑恭整飭之意，革飭即“諽飭”，二字同義連文。《文選》袁彦伯《三國名臣贊序》：“訓革千載。”李善注引《蒼頡篇》曰：“革，戒也。”《蒼頡篇》訓義與《説文》讀若正合，則革飭即爲戒飭，戒飭亦同義連文。“司直”爲官名，漢武帝元狩五年初置司直，掌佐丞相，舉不法。“革飭司直，肅清風禁”二語合觀，其義可明也。然則校勘古書，須審慎有據，前人成説，自宜擇善而從，間遇臆斷，亦俟辨正，未可輒從也。

上來略引四端，以明治漢語詞彙者之蘄向，其書中屢見俗語、語源等方面之新解，兹不復詳。詩不云乎：“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焦循《答沈方鍾書》亦云：“嘗謂友朋之益，不在揄揚而在勘核。”尋味斯語，實獲我心。余與雲從，同治小學訓詁，又時有研討切磋之樂，今其書將付梓，辱在知契，不可以默。聊贅蕪辭，質之高明云爾。

1979年11月於南京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