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水的荷

一丝微光在张小云的眼前晃动着，越来越亮，越来越白。仿佛来自天外，穿过了原始森林的阴影，落在了一片野草上，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刺得眼睛生疼。

张小云想睁开眼睛，可眼皮重于磐石，紧紧地挤压在一起。

那束刺眼的光线里，飞着一只蝴蝶，一只蓝色的蝴蝶。眼看着它被风吹远，张小云焦急万分，不顾一切地追过去。

“我怕……我怕……不要抛下我……”

“醒了，小云醒了！”

是谁的声音？那么熟悉？

张小云用尽全身力气，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模模糊糊中，她看到了奶奶，看到了老师。渐渐地，这些面孔清晰起来：

那花白的头发，那深深浅浅的皱纹，那疲倦的面容，那慈眉善目间喷涌而出的惊喜，却难掩满眼的焦急，这不是奶奶吗？是奶奶！她的身边站着班主任李老师，长发披肩，目光温和，脸上写满了关切。在张小云的心中，李老师就是妈妈。

“你这孩子，一个人跑到了荒郊野外，叫奶奶怎么找？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张奶奶不要激动，孩子刚醒，身体还虚弱，不要吵着她。”

李老师的话提醒了张奶奶，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太心疼张小云了：这孩子从小就没了爹妈，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受了这多大的委屈，她能不着急吗？

张小云多想叫一声奶奶，多想扑到奶奶的怀里。可是她喉咙发干，浑身酸软无力，发不出声音，更没力气站起来。张小云感到眼睛一阵酸胀，泪水要冲出眼眶，她努力地睁大了双眼，不想让奶奶看到她流泪，更不想让奶奶为她担心。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这孩子急火攻心，体质又弱，在外面昏迷了四个小时，受了风寒，发了高烧，现在肺部感染，要住院观察。”

王护士把化验单递给了张奶奶，张奶奶握着王护士的手说：“谢谢王护士，要不是你打电话，我还不知道小云在医院里。”

张小云从小体质就弱，容易伤风感冒，张奶奶经常带她到医院，王护士和这祖孙俩很熟悉。

“张奶奶不要谢我，你要好好谢谢那位大爷，是他发现了小云，及时送到了医院。”

“王护士，那位好心人在哪里？我好好感谢他！”

“刚才还在急诊室的，我带你去找。”

王护士带着张奶奶，找遍了急诊室，找遍了整个医院，都没有找到那位好心人。看来那位好心人已经走了，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人。“人家救了小云，结果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听到就走了，这算怎么回事嘛!”张奶奶满心遗憾。

当张小云再次醒来的时候，夕阳透过玻璃窗照在了病床上，洁白的床单反射着橘红色的光芒。房间里散发着浓浓的药水味，她微微地转动着脑袋，发现奶奶不在。她想爬起来，结果双腿一软，又跌倒在病床上。

响声惊动了邻床的小女孩，她放下了手中的书本，轻柔地说道：“你醒了啊，不要动，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张奶奶去打开水了，让我照看你。”

张小云轻轻地点了点头，感激地看着对方。女孩脸色有些苍白，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坐在洁白的床单上，就像一只刚刚出水的荷。

“你睡了很久，一定想坐一会儿，我来帮你。”她伸出双手，托着张小云的上身，让张小云靠着枕头坐起。

女孩的声音那么轻柔，好暖心！要不是身子虚弱，张小云真想跳下床好好地拥抱她。

女孩似乎看出了张小云的心思，她摆了摆手，摇了摇头，仿佛一只荷花在微波上荡漾，张小云一时间产生了错觉。

“我叫紫荷，紫色的紫，荷花的荷。”

张小云一个劲地点头，心里不停地说着：就该叫紫荷，看到了你，我就想到了出水的荷。

看着张小云的举动，紫荷一愣一愣的：哪儿出问题啦？她歪斜着脑袋，双手托着腮，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是疑问。

张小云直想笑，仿佛一朵荷花抚到了脸上，痒痒的，让人忍俊不禁。紫荷有点手足无措了，她双手开始挠着脑袋。张小云于心不忍，情急之下，一把抓过紫荷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写道：觉得你像一朵刚刚出水的荷！

一抹红晕，掠过紫荷苍白的脸颊，如一朵含羞待放的荷！

“爸爸喜欢荷花，我出生的时候，他养的紫荷正好开放了，于是他就叫我紫荷了。”

“你怎么啦？”张小云继续写道。

“爸爸妈妈调动工作，我刚来到这里就生病了，得了肺炎，再住几天院就好了。你闭上眼睛，我给你读《丑小鸭》好吗？”

张小云点点头，她喜欢听紫荷的声音，那声音如水滴落在了荷叶上，清清脆脆的。

张奶奶回来了，她放下手中的保温箱，把手放到了张小云的额头：“什么时候醒的？还有点烧。”

像一只风雨中无处可逃的小鸟，张小云一头钻进了奶奶的怀抱。张奶奶紧紧地搂着她，害怕一松手，小云会像云彩一样飘走。

“奶——奶——”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嘶哑声，落在张奶奶的心坎上。如同经过了几个世纪的离别，泪水夺眶而出，张小云有太多的委屈要向奶奶倾诉。

“傻孩子，不就是被几个男孩子欺负了嘛，不哭！没事的，都过去了，小云是最坚强的孩子！”

紫荷想流泪，但转念一想不能哭！她要想办法缓和气氛，不能让她们伤心：“哎呀，奶奶煲的汤真香，再不喝就凉啦！”张奶奶立刻明白过来，捧起张小云的脸，一点一点地擦去她腮边的泪水。“不哭了，奶奶煲了你最喜欢的莲子汤，清热去火，咱们喝汤。”

张小云爱喝莲子汤，当香甜可口的汤汁顺着喉咙往下滑的时候，莲子的清香直往她的心里钻。张小云每次发热感冒，奶奶总要给她煲莲子汤，以至于张小云有时候突然想生一场病，那样就可以被奶奶揽在怀里喂莲子汤了。

“喝汤了，小病猫。”奶奶把张小云往怀里揽了揽，看她幸福地张大嘴巴。紫荷看着偷偷地笑，汤匙在快接触到张小云嘴巴的时候，张奶奶突然改变了方向，送到了紫荷的嘴边：“紫荷乖，紫荷先喝汤。”

张小云发觉上当了，她说不出话来，只好噘着嘴，用羡慕嫉妒的眼神看着紫荷。紫荷一边“咯咯”地笑，一边说：“我不喝，我叫紫荷，和莲子是一家人，我喝莲子汤那不是自相残杀啦。”

“一家人就不要客气啦，喝到肚子里就永远在一起啦。”病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从门外挤进来一个个小脑袋。“你不喝我们喝了啊。”“奶奶煲的莲子汤最好喝了。”几个小姑娘七嘴八舌嘻嘻哈哈。

“快进来！快进来！”张奶奶放下碗站起来，“来喝莲子汤。”

幽默可爱的张怡，小巧机灵的田静，腼腆害羞的苗圃，大大咧咧的杨柳，张小云的好朋友来了！她多想站起来拥抱她们，然而她只能身子前倾、伸出双手。几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每次为班级的荣誉而战时，她们都会这样。不用说话，即关切的眼神已经告诉了张小云：

“我们会教训那些可恶的男生。”

“我们很担心你，你要快点好起来！”

“我们永远在一起，一起战胜困难！”

她们从小学一年级就在一个班级，四年多了，如同亲姐妹。那天，几个男生用了调虎离山之计，把女生骗到了图书馆。其他男生专门对付张小云一个人。等她们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张小云受不了刺激，已经跑出了校园。一想到这些，她们的心里就憋着一股气，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那几个男生，让他们知道女生的厉害。

“喝汤，喝汤，奶奶做的莲子汤你们都来尝尝。”几天来，张奶奶第一次露出笑容。几个小姑娘不依不饶，摇晃着脑袋说：“我们也要奶奶喂。”

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慷慨地照进了病房。张小云暂时忘记了忧伤，看着好朋友们又说又笑。

“你叫紫荷吧，我叫张怡，我的口号是张怡张怡不争第一。知道为啥不，因为有张小云。”

“我叫杨柳，我有一个雅号，叫侠女一号，是张小云的保镖。这次我失职，中了敌人的诡计，没有保护好张小云，不过下次我会提高警惕，不给敌人可乘之机。”

“切，别吹，智商是硬伤没办法。”田静打断了杨柳的话语，“我呢，叫田静，最容易被别人忽视，别看我个子小，可我记住了老师的一句名言——静能生慧。田静恬静，我很有智慧的，就是杨柳他们不听指挥。”

到苗圃了，她还未开口脸先红了。“她叫苗圃，我们班的淑女。”杨柳看着心急，拉过苗圃向紫荷介绍。

“欢迎你做我们的朋友。”几双热情的小手伸到了紫荷的面前。第一次相识，大家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彼此之间没有什么陌生感，很快大家就开始熟悉起来。

“我看紫荷特像一个人。”

“像谁呀？”

“那还用问吗？”

“像我们的才女张小云呗。”

“哎呀，张小云这下子遇到对手了，失去优越感啦，咋办呢？”

“这不简单啊，等她们大病初愈，来个才女大比拼，当然要有电视转播，要请月亮姐姐主持，让她们比个高低。”

“对，先比口才，再比文采，最后再比谁最可爱!”

“不过比一样，张小云一定可以赢。”

“比啥？快说！”杨柳沉不住气了，拉着田静。

“当然是喝莲子汤啦。”田静故意拉长声音，“紫荷和莲子是一家人，是不能喝滴。”

快乐赶走了烦恼，对于张小云来说，至少暂时忘记了烦恼。越说越热闹，越说话越多。

纯真的世界里，藏不住忧伤，也藏不住快乐。

当朋友们回去后，病房里安静下来了，让人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仅是张小云，紫荷也有这样的感觉。

挂了几天水，张小云的身体有所恢复。她可以说话了，只是声音有点嘶哑。奶奶要回去摆地摊，这是她俩的生活来源。紫荷让奶奶放心，她可以照顾张小云。紫荷特独立，就连妈妈要晚上留在医院照顾她，也被她劝回了家。

现在病房里只剩下张小云和紫荷了。夜色无声无息地落下，月光推窗而入，斜斜地照在床前，像医生的白大褂落在了地上。一开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她们有太多的话想说，一时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突然一只猫跳上了窗台，冷不丁地叫了几声。两个人同时跳了起来，然后“咯咯”地笑着。那只大黑猫坐在窗台上，被笑得莫名其妙，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们。紫荷翻过身子，趴在床上，仰起头瞪着大黑猫，捏着鼻子说：“你们俩吓到我啦，我的胆子很小的。”然后张小云清了清嗓子，一脸俏皮地说：“对不起猫小姐，我们的胆子比你还小，麻烦您下次来玩的时候，先敲敲窗户。”

张小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地摆着手：“紫荷，你饶了那只猫吧。要不然，窗边会躺着一条死不瞑目的猫，你说它是怎么死的啊？”

“被小云吓死的。”

“错，它是笑死的。”

“小云你是想给那只猫求情吧，老实说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冤枉啊紫荷，你应该亲自去问问那只猫，只有你才能听懂它讲话。”

紫荷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不是说自己是一只猫吗？这个狡猾的张小云，看我怎么收拾你！“张小云你好坏，我饶不了你。”话音未落，紫荷已经跳到了张小云的床上，钻进了张小云的被窝挠她痒痒。那只猫也不甘寂寞，一躬身，跳到了张小云的床上。两个人停止了打闹，向黑猫招招手，黑猫友好地伸了伸前爪。

张小云看得出神，她忍不住地想，要是能变成一只猫多好，没有忧愁，没有烦恼。紫荷看到张小云在发呆，伸出手掌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喂，想什么呢？”

张小云看着紫荷，双眉微蹙，一丝忧伤飘过眼眸，她喃喃地说道：“紫荷你说猫会有烦恼吗？”

那片忧伤的云落在了紫荷的心头，她不由得抓紧了张小云的双手，心中充满了怜惜。这只刚从围捕中逃脱的小鹿，需要舔舐流血的伤口。

“小云，我们还是说说丑小鸭和白天鹅吧。”

“紫荷你就是白天鹅，是一只高贵的白天鹅！而我现在就是男生眼中的丑小鸭。”

“小云，没有谁一生下来就是白天鹅，你和我都是丑小鸭。我知道你很优秀，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老师喜欢你，你习惯了掌声和鲜花。所以你会感觉比别人强，别人应该羡慕你，你接受不了男生这样对待你！”

“紫荷你不知道那些男生有多讨厌！他们不好好学习，让老师和家长操心。没有集体荣誉感，也没有理想，除了喜欢打游戏，就是调皮捣蛋，他们凭什么侮辱我？”

“小云，我知道你很委屈，那些男生伤了你的心。但怎样和那些男生相处，是你要跨过的一道坎。把自己看作一只丑小鸭吧，不高傲，不自卑，发现每个人的可爱之处，学会尊重每一个人，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些男生其实一点都不讨厌，你们可以友好相处。”

丑小鸭？白天鹅？尊重？高傲？……这些词像一块块石头，落在了张小云的心海里，让她思绪起伏。她似乎要明白点什么，似乎又充满了困顿。但是她意识到，紫荷的话很有道理，她对那些男生是不是太苛刻了？紫荷虽然和自己年龄相仿，但说出的话非常有道理。她太优秀了，她是张小云心中的白天鹅，一只高贵而又不高傲的白天鹅。

紫荷似乎看出了张小云的心思，她告诉张小云，妈妈带着她读了很多书，教了她许多做人的道理。有些话是妈妈说的，她记在了心里，一开始还似懂非懂，后来才慢慢地明白了一些。

张小云心中隐隐作痛：有妈妈多好，可是记忆中，她从来没有叫过妈妈，她羡慕有妈妈的孩子。李老师从一年级把自己带到五年级，在她心里，李老师就是自己的妈妈，有几次她差点叫了出来。她有时候想问问奶奶，自己的妈妈在哪里，可是话到嘴边，总是问不出口，她怕奶奶伤心。

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洒落，少年的心事带着淡淡的忧伤飘向梦乡。梦中飞过一只白天鹅，一只高贵却不高傲的白天鹅。

紫荷守着张小云，直到她醒来。

紫荷要出院了，妈妈在楼下等她。

才刚刚相识，离别就猝不及防地到来了。人啊，怎么会这样呢？一会儿是相识，一会儿是离别。为什么要分别呢？要是一辈子在一起多好啊！张小云坐在床上痴痴地想。紫荷呢？仿佛是一朵被风吹过被雨打过的荷，耷拉着脑袋，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两个人都不敢再多看对方一眼，因为这需要勇气，一种敢于面对离别的勇气。但，她们谁都没有！她们害怕，害怕一旦触及会难以承受。唉，要是永远这样多好，哪怕待在医院，哪怕永远长不大，只要能在一起。

紫荷妈妈请了半天假，急等着回去，让护士上来催了几遍。

紫荷拿过整理好的书，捧给了张小云。张小云知道那是紫荷的珍爱，是她睡前必读的书，她想让自己多读书，懂得做人的道理。

送什么给紫荷呢？张小云想到了蝴蝶结。她告诉紫荷，这个蝴蝶结是奶奶手把手教她做的，是她最好的礼物。

紫荷很喜欢，把蝴蝶结戴在了头上。

该走了，两个人默默无语。

紫荷走了，再见了出水的荷！难道就这样分别了？张小云感到一阵钻心的痛，紫荷走到门口了，张小云从床上跳了下来，她不是一个身体虚弱的人了，她是一个超人，因为她一眨眼就冲到了门边。

“紫荷，紫荷……”

“小云，小云……”

紫荷已经转身，冲向张小云。拥抱，紧紧地拥抱。流泪，尽情地流泪。

“紫荷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不知道，也许能，也许一辈子见不到，小云你要学会坚强！”

“紫荷我不想你走，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