雉:连同野鸡的名称,一起退步

六岁那年夏天,我抱着一个红腹锦鸡的标本,拍了张黑白照片。地点是秦岭脚下某军队干休所大院。

锦鸡标本是我二伯父的。当时有两只,后来我玩断其中一只翅膀。堂姐很生气,打了我屁股,然后用胶粘补完事。

红腹锦鸡是一种野鸡,毛色鲜艳,很漂亮。与我近年在合肥野外看到的野鸡不一样。常见的野鸡多为母鸡,毛色有点土褐色,体形比喜鹊大一倍左右。公野鸡较难发现,但容易听到,它们躲在田野深处,叫声是“刚!刚!”,缺乏美感。

但有了它们的声音,田野忽然有一种神秘的鲜美味道……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

(《邶风·雄雉》)

古人把君子喻为雉,是因为野鸡乃“耿介之鸟也”(《韩诗章句》)。所以它虽然在鸟类中并不显得有档次,却能得到帝王的欢心。看过历史剧的人,会注意皇帝左右侍从举的很长像扇子一样的东西,那可能就是雉尾扇,用野鸡毛做的。

小时候我还注意到唱京剧的演员,头上竖立两根漂亮的毛,很飘逸,大人说是雉鸡毛。朦胧中,觉得那代表身份吧?因为小人书中的孙悟空,在花果山称王时,头上也有两根长长的雉鸡毛飘舞。

所以我最初就没把野鸡与食品联系起来。那时代,人们不讲究野味。毕竟野鸡比家鸡肉少。到了今天,吃野鸡会犯法的。餐馆里供应的野鸡,都是养殖的。有一次我在合肥紫蓬山一个小镇餐馆吃野鸡,老板说这种养殖的野鸡,肉不如他当年吃过的真野鸡。真野鸡肉烧好后,有点蓬松感,吃起来不黏糊,鲜美味道中有谷子香,不腻。我当时很生气,因为他说的完全是一种无法想象的美好滋味,导致我眼前的野鸡不堪吃了。

棒打狍子瓢舀鱼,

野鸡飞到饭锅里。

——野鸡横飞的岁月,也许很贫穷,但自然生态富裕。上世纪上半叶的东北人,不愁没野味吃。这则民谣流露的满足感,实在令人艳羡。

想起小时候看《林海雪原》,杨子荣和土匪们在林子里吃老虎肉什么的,馋得慌。倒不是有人说老虎肉鲜美,而是他们竟然随便就能获得肉食。这也是发生在东北的事情。

又有一道传统名菜叫“小鸡炖蘑菇”。而在东北的森林周边,直接用野鸡炖蘑菇可能性更大些吧?两种野味的鲜香一合并,还有哪位厨师敢说自己手艺高超呢?

白雉振朝声,飞来表太平。

楚郊疑凤出,陈宝若鸡鸣。

童子怀仁至,中郎作赋成。

冀君看饮啄,耿介独含情。

唐朝诗人李峤笔下的白色野鸡,是吉祥鸟儿,有凤凰气质。据说古人关于凤凰的意象,就借鉴了野鸡。在我的记忆中,凤凰形象总体偏红,与我小时候抱过的红腹锦鸡标本确有相似处。那么野鸡这种鸟儿,高贵的本质不但介入了君子的形象,还上升到神话空间。

可惜它们的生活空间越来越小,连现在野外比较常见的野鸡数量,也很有限,受到法律保护了。行走在田野里,能有诸多野鸟相伴,是惬意的,富有想象力的。因为忽然蹿出一只野鸡,扑棱棱、歪歪扭扭地从眼前飞过,一定会让人惊喜地撵过去,叫喊:“抓住它,晚上喝酒!”

旅食缫衣馆,飘蓬怳自迷。

树横寒雾远,山隐古原低。

愁暮空庭雀,惊晨别野鸡。

故人何处在,依约玉绳西。

——司马光的诗中,就有一只惊飞的野鸡。但里面没有食欲,只是离别友人的淡淡忧伤在空气中飘浮。感觉古人一生所见的野鸟是那么多,自然生态是那么优美,某种意义上,倒衬托咱今天生活退步了。

连同野鸡的名称,一起退步了——现在人不怀好意地提起“野鸡”时,真的无法幻想那种“鲜美味道中有谷子香”,而是一些可怜的美女身上的化学香料。这是对具有君子和凤凰特质的野鸡的大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