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璇云乱道(二)

  • 衍星迹
  • 灯洺
  • 4072字
  • 2025-05-28 17:51:22

县城的牢房着火了。

浓烟滚滚盖住半边天空,夹杂的灰烬漫天飘散,让每一个凑近它的人都弯下了腰,纷纷捂嘴咳嗽。

赵水他们赶到的时候,大火已被灭得差不多,但浓烟依旧呛人,满地的黑灰和水,被进进出出的狱卒衙役们踩得到处是脚印。

牢房外,汪岚和司马昕一个叉腰一个扶着膝盖,正避开黑烟大喘气,旁边地上还斜倒着一个女子,浑身脏兮兮的,脚上戴着铐链。

“小女子姜田田,谢过灵人的救命之恩。”女子磕头道。

她的衣衫有些不整,司马昕避开脸去,汪岚却不避讳,回道:“无妨。起身吧。”

他向那个叫做姜田田的女子伸出手,后者仰头看他,有些愣神。

“小女子卑不足道,怕是污了灵人的手。”

汪岚沉默。

看她畏缩而低微的模样,年岁与自己相仿,汪岚不由得想到了年轻时的母亲,心下泛酸又涌上一丝烦闷,回道:“有何区别?尽管扶着起来便是。”

姜田田眼中泛起泪光,反而往后挪动退开,问道:“敢问灵人姓名?”

“在下汪岚,山风岚。”

“汪灵人……先前在吴府,也是您从衙役鞭下救了妾身。妾身立誓,此生必报答您的恩情!”

说完,姜田田扑地而拜。

赵水远远地看见汪岚在那女子的大拜特拜下无所适从,快步上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二世子。”汪岚立马整理衣袖,行礼道,“今日凌晨有人故意放火,牢狱被烧了大半。我等在此尽力扑救,县令正带人追缉凶手。”

说完,他朝一旁经过的衙役招手,示意把旁边的姜田田带走。

“情况如何?”赵水问道。

“火势太大,里面情况看不清楚,怕是死伤不少。”司马昕说道。

话音刚落,他们便看见牢房大门抬出了一个蒙着白布的担架,摆在一旁的空地上。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

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住在附近怕被火灾牵连的,也有闻讯特地赶过来看热闹的,连同赵水他们一起,都被衙役们拦在了外围。

人群中突然被挤开一条道。

一名衙役被人群中踢出的腿冷不防击中,飞开几步之远。

赵水闻声看过去,只见两名壮汉怒气冲冲地推开挡住他们的“障碍”,直直地往牢房大门里冲。后面跟着一小队人,中间簇拥的是个约莫五十来岁的男子,发丝斑白、神态焦急、泪眼婆娑,正在壮汉的开路下大步往前走。

“季员外!”衙役头子上前拦他道,“里面危险,您留步。”

“我儿子呢?我儿呢!”那个被叫做季员外的人叫道。

“我们在清理,还请您暂时等待。”

“等?还叫我等,不是说等几天我儿就出来了吗,你们县令呢,人呢……我告诉你,要是我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定上书都城,让你们县令也不得安宁!”

“……”

赵水回过头,见苏承恒和汪岚他们都眉宇沉沉。

“是那瘦弱郎君——本名季望的父亲,他先前利诱县令,想脱罪赎子。”苏承恒向他解释道,“因族中有都城官员,便枉顾法纪。”

司马昕背手叹气道:“星门育才,却也难避家族连枝。好在苏星同知法善辩,才没有让县令囫囵审判。只不过,现在怕是……”

他停了话,望向那正急得抓狂的员外。

赵水大概明白他没说出的话是什么。

那边季员外命令手下挨个掀地上的白布,捂着嘴皱眉去看,有的衣装齐整一眼扫过,有的烧得焦黑让他心颤。很快,又一个担架被抬出来,颠簸中从白布缝隙里垂下了一只薄袖白手,手上缠绕着已经融化一半的玉佩。那玉佩悬空晃动,在经过季员外身旁时忽然断了线坠落,季员外怔怔然拾起,上面“季望”二字已被蜡泪融得模糊,却刺眼无比。

寂然一瞬,只听一声凄厉哀嚎响起。

“我儿啊!”

他的双手颤抖着,紧紧攥着玉佩,指节发白,却没有转头去看那尸首,而是红着眼怒吼。

“你们县令呢?”

“不是说再呆几天就没事了吗?为什么会这样,让他给我滚出来,给我儿偿命!”

“贼人抓到了!”

县令大人恰好在此时带着一队衙役押着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人被五花大绑,衣袖撕裂露出黝黑垢印,脸上受过一番拷打,满是淤青,赵水一眼认出,那人是赵八一。

怎么会是他?

“季员外,纵火凶徒已然擒获,正是他!”县令高声宣布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和如释重负,“本官已查问明白,正是他昨夜灌醉守卫,混入牢中放火,致令郎惨遭不幸的。”

“没错,是他。”旁边的狱卒忙凑上前指认道,“说自己是下人的儿子,来过牢里好几次呢。”

县令则小心挪动脚步,使劲往边上靠,尽量让地上跪着的那名罪犯出现在季员外视野的正中央。季员外的怒火被周围话语牵动,转移到了眼前的赵八一身上。他死死盯着赵八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儿!”季员外声音嘶哑地问道。

不仅他,在场的其他衙役和百姓也都将目光汇聚到赵八一身上,很快,他们便注意到他左臂上的垢印,以及垢印旁明显被火灼烧过留下的疤痕。眼见为证,不必多想,众人已认定这场牢狱火灾是他犯下的。

唯独赵水知道,赵八一的垢印从初见时便一直如此,再没有增大过,而那疤痕,是当初都城起火时为了救孩童被火木砸伤留下的。

众目睽睽之下,赵八一却没理会季员外的问话,只是盯着牢门发愣,即便季员外恨得出拳,也没将他揍回神来。

“我要这个赵八一千刀万剐,为我儿子偿命!”季员外吼道。

“是是是,季员外放心,本官一定严惩不贷。”县令连忙点头哈腰,然后转头向清理现场的衙役问道,“伤亡情况如何?”

“回大人,现场有火药爆炸的痕迹,部分尸身不全。目前发现还有生命迹象的只有五人,其中一人清醒,一人伤重,三人昏迷。”

县令深叹口气,指着赵八一的鼻子骂道:“大胆贼子!竟害这么多人丧命于此,重罪难赎。”

季员外在旁恨道:“立刻,在这里给他处以极刑,告慰我儿之灵。”

“这……”县令有些犹豫。审案子毕竟是要按程序办事的,而且怎么说他也是一县之长,在百姓面前若表现得如此受摆布,岂不失了威信?可这季家人他又惹不起……

“你不动手我动手!”季员外再也忍不住,抽出手下的大刀便往赵八一头上砍去。

周围一圈人皆倒吸了口冷气——难道今日在这儿就看见星城取消已久的死刑斩首了?齐齐屏息,一时寂静。那赵八一眼见刀刃劈头落下,却束手难躲,心一横,闭上了双眼。

一道蓝光撞上刃侧,刀刃偏移,擦过赵八一的肩膀后重重落地。

赵水移步如风,挡在季员外面前道:“且慢。”

“谁拦我?”季员外怒不可遏,却在反应过来对方是灵人时硬生生止住动作。

“在下赵水。这位季员外,判罪问罚自有官府处置,您的悲痛我能理解,但切莫因冲动妄自动用私刑。”赵水说道。

“的确,私下动手有可能惹上天降星罚,便得不偿失了。”汪岚上前劝道。

听到“天降星罚”,季员外脚下踉跄几步,逐渐恢复理智。但他嘴上却没有放过,朗声道:“那有怎样?人在做、天在看,我为子报仇,顺应天理。来人!”他大臂一挥,拂袖背手。手下的壮汉仿佛接收到某种命令,立即提刀欲砍。

苏承恒出剑上前挡开,赵水则抓住赵八一的肩膀,将他一把提起旋身往后躲避。

“八一兄。”赵水低声道,却见赵八一目光游离在牢门外的横尸上,口中似乎在喃喃什么。

赵水使劲拍打了下他的肩膀,才将他的注意力收回来。

“火真是你放的?”赵水低声问道。

赵八一垂眼点头,又开始摇头。

赵水疑惑地看着他。老实说,虽然和赵八一只有几面之缘,但这个人说一不二、恩怨分明,赵水觉得他不是会冲动放纵到滥杀无辜之人。

“你们在嘀咕什么呢!”季员外喝道,“难不成,几位灵人想保他?”

“实不相瞒。”赵水说道,“我与这位赵八一认识,擒拿贼人剿灭吴开平一党有他的一份功。还请容在下问清楚,县令大人,可以吗?”

有灵人和季员外对立,县令自然愿意,反正那罪人来之前就已经干脆认罪了,再当众重复一遍,之后判罚也省事些。

“可以。”县令答应道,斜眼看见季员外瞪他,又赶紧赔笑。

赵水行礼后,转身半跪下,向赵八一问道:“为何要放火?”

赵八一本不愿说,但对方当着众人的面主动说和他相识,又屈膝直面他,他的执拗不知被什么打动,松了下去。

“火是我放的,没错。那些天杀的亲口跟我说,他们给一个叫刘兴的人用药用猛了,所以他神智出了问题,他们还把他当猴耍……娘的,他们谈论这些的时候还笑,我真想把一个个嘴撕烂。最后他们怕领头的发现,就拉到山洞里,一把火烧了。既然他们杀我兄弟,我便让他们也尝尝这烈火焚身的滋味。”赵八一咬牙道,咽了口气,抬头看向赵水,“但我只是往那些家伙的牢房里扔了火把,在烧伤其他人之前完全来得及灭火,不可能死这么多人。”

“衙役说,是火药,炸毁了牢房。”

“什么火药?哪里来的火药,牢房里存放火药?”

“牢房乃关押犯人之地,根本不会存放火药。”县令上前道,“你先前不是已经认罪了吗,现下竟又胆敢否认?”

赵八一沉眉道:“老子的确承认火是老子放的,谁知道你们要把这么多人的性命都算老子身上。一人做事一人担,不是我做得了的我担什么!”

“你这贼人还嘴硬,身上的垢印已经明明白白,臭垢虫。”季员外道,“快赔我儿性命。”

赵八一瞧他一眼,哼笑了声道:“你就是那个病秧子的老爹?呵呵,在牢房里也锦衣玉食设个单间,人面兽心,虚伪得很。没有他们这样的买家,那些家伙也不能把这腌臜买卖做这么大,我看他死,也是死有余辜。”

“你……”季员外被气得发晕,他手下赶忙扶住他。

赵水起身,对县令道:“县令大人,官府对垢人判罚皆有案卷存档,他的垢印乃多年前犯事所罚,一查便知。此事一来,无天星审判加垢印惩罚,二来证词有出入,只怕此事还有隐情,在下愿协助官府将此事查清楚,再降罪不迟。”

县令有些犹豫。

他们这边安静,旁边围观的百姓们却炸开了锅,各种议论声此起彼伏。

“嘿,竟然还有灵人帮个垢人说话的。”

“你不知道吗,他是赫连二世子,早就听说他不一样的,现在看,真真儿的。”

“还好死的都是些罪犯,啧啧,瞧那些惨样儿。诶,是不是死的都是有余辜的,所以他没长垢印?”

“……”

这些言语进了县令的耳朵,像是变成蚊子,嗡嗡的让他有些心烦。

“行了。”他抬手道,“此案关乎这么多人性命,还与火药有关,自是要仔细查的。二世子既然已经发话,衙门中的差役您可随意使唤,我等尽量配合。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多加拖延哈。来人,先把这嫌犯押入大牢。”

“大人……”衙役往牢门那边示意了下。

县令这才想起来牢房已经被毁了,更加烦闷,摆手道:“先押入公堂那边的候审房吧。近期若还有偷鸡摸狗者,也一并关到那里,要是。再多派些人手过来抓紧把这牢房修好。”

“是。”

赵水暂时松了一口气。

而县令则走到季员外身边,搭住他的肩膀安抚,并给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者凭着与县令多年来往的默契,暂时压住怒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