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主厅,姜云蘅依礼坐在温氏下首的紫檀木圈椅上。温氏拉着女儿微凉的手舍不得放开,絮絮叨叨地又说起金山寺高僧诵经祈福的灵验,言语间满是庆幸与感激。
姜云蘅安静地听着,待母亲话音稍歇,才抬起略显苍白的脸,唇角弯起一个柔顺乖巧的弧度,声音轻软,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诚恳:“母亲说的是。为我请动高僧诵经祈福,劳心劳力,此恩此德,女儿感念于心。如今身子既已见好,于情于理,我们都该亲上金山寺还愿,焚香礼佛,以谢神佛护佑之恩,也全了母亲一片虔诚心意。母亲意下如何?”
她的话语清晰柔和,眼神也澄澈恳切,仿佛这提议全然发自肺腑,不掺半分杂念。
温氏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绽开欣慰的笑意。女儿能想到还愿,足见其心思灵慧,知恩知礼,更说明她确实在好转,有力气考虑这些事了。这让她连日来紧绷的心弦又松快了几分。
“好孩子,难为你有这份心!”温氏慈爱地拍了拍姜云蘅的手背,眼中满是赞许,“这还愿是该去的。佛祖慈悲,护佑我儿安康,我们自当亲去叩谢神恩……”
然而,欣慰的笑意尚未在温氏脸上完全漾开,一丝忧虑便迅速攀上了她的眉梢。她看着女儿依旧苍白羸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模样,想起那日复一日灌下去的苦药和刺目的鲜血,心头那点喜悦瞬间被更深的担忧覆盖。
“只是……”温氏的语气转为迟疑,眉头紧锁,“阿止,你如今身子骨尚虚,那金山寺虽不算远,可山路崎岖,车马颠簸,香客又多,万一再累着了,或是被山风扑了……”
她顿了顿,看着女儿的眼眸,实在不忍拂了她的孝心,却又放不下担忧,试探着柔声道:“要不……再等些时日?待你身子骨再硬朗些,母亲定陪你同去,可好?”
恰在此时,林妈妈端着刚煎好的药盏,无声地步入厅内。浓重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打破了方才略显凝滞的气氛。
姜云蘅的目光在那碗氤氲着热气的浓黑药汁上轻轻一掠,随即抬起眼帘,迎上母亲忧心忡忡的目光,唇边那抹柔顺的笑意未曾有丝毫改变。
她轻轻反握住母亲的手,指尖带着安抚的力道,声音依旧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顺从:“母亲思虑周全,是女儿莽撞了。那便……再养些时日。女儿都听母亲的。”
从松鹤堂回来后,姜云蘅没有直接回到海棠院,而是在家中的四处走走。上辈子,她将近二十余年没有回来的“故地”,如今竟然以一种荒谬的方式重现。
姜云蘅方才在松鹤堂内她没有瞧见姜云莜,正觉得奇怪,忽然记起家中专门请了夫子来教兄弟姊妹读书。
家中孩童皆三岁启蒙,五岁正式学习。
想必二姐请安后便去长青堂上课了,姜云蘅慢慢在这偌大的靖安侯府里走着,心中在慢慢捋清时间线。长青堂是专门提供给族中兄弟姊妹读书的地方,不仅是姜云莜,家中其他兄弟姊妹亦是如此,皆按时前往学堂。
只不过她病了半月,温氏便做主为她请了假。
姜云蘅驻足于曲折的回廊下,身影被廊柱投下的阴影半掩。她凝望着眼前嶙峋的假山,目光沉静如水,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石纹刻入心底。
母亲已然应允了金山寺还愿之行。这关键的第一步棋,已然稳稳落下。
然而,这短暂的筹谋成功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冰冷的记忆如跗骨之蛆,瞬间攫住了她的心神。
三年。
距离那场焚尽姜家满门的血色浩劫,只剩下短短三年!
廊下的微风仿佛也凝滞了,她下意识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万分之一的重压与灼烧。
又过了几日,眼见姜云蘅的气色渐复,虽犹带几分病弱,但精神已好了许多。温氏心下稍安,便依前言,吩咐备妥了香烛供品及那辆铺着厚软锦垫、悬挂着靖安侯府家徽的朱轮华盖车,预备携女儿同赴金山寺还愿。
出行前一日,二房奚氏倒是循着礼数,遣了身边得力的妈妈到温氏跟前递了话。那妈妈言语恭敬,道是五姑娘姜云萤近来心绪不宁,二夫人想着金山寺乃佛门清净地,香火又极灵验,便想带五姑娘同去上炷香,沾沾佛光,求个心安。
虽知是大夫人与三姑娘还愿的正日子,恐有打扰,但为着孩子,也只得厚颜相求,望大夫人恩允。
二房正室奚氏乃续弦,膝下有前二夫人留下的一双儿女,其中姜云萤在姊妹中行五,姜允明在兄弟行二,还有一个姨娘生的儿子,姜允昭行四。
温氏听了回禀,心中虽略感意外——奚氏与她这位侯夫人平日井水不犯河水,走动甚少。
二房正室奚氏乃续弦,膝下有前二夫人留下的一双儿女,其中姜云萤在姊妹中行五,姜允明在兄弟行二,还有一个姨娘生的儿子,姜允昭行四。
虽然觉得怪异,但念及同为一府妯娌,又是为侄女祈福,理由也算正当。她素来宽和,想着多两人也无妨,便颔首应允了。
故而,待到出行那日清晨,温氏携着姜云蘅行至府门前,便见二房的奚氏与其女姜云萤已候在车旁。
奚氏今日显然是精心装扮过,一身宝蓝色锦缎褙子簇新挺括,发髻上那支赤金点翠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见温氏出来,她脸上露出的笑意,快步迎上:“给大嫂请安。劳烦大嫂应允我们母女同往,实在是感激不尽。”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身后低垂着头的姜云萤轻轻往前带了带,“云萤,还不快谢过大伯母?”
姜云萤穿着一身素净的鹅黄衣裙,闻言怯生生地抬起眼帘,飞快地扫了温氏和姜云蘅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双手紧张地绞着帕子,声音细弱蚊蚋:“云萤谢过大伯母……谢过三姐姐。”那份拘谨畏缩,几乎要缩进她母亲的影子里。
温氏面上带着当家主母的端庄浅笑,语气温和:“二弟妹客气了,一家人何须见外。云萤身子不适,去拜拜菩萨也好。佛祖面前,心诚则灵。”
姜云蘅带着病后的苍白,神情没什么变化,依礼回了奚氏和四妹妹。
“时辰不早,上车吧。”温氏温言道。
奚氏连声应着“是”,便拉着姜云萤,跟在温氏和姜云蘅身后,一同登上了那辆宽敞的华盖车。
车帘落下,车轮辘辘启动。
车厢内,温氏与姜云蘅同坐一侧,奚氏母女坐在对面。
淡淡的熏香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却似乎冲不散那份因二房突然加入而带来的、若有似无的疏离与异样感。
姜云蘅的目光平静地投向车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指尖却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袖口精致的缠枝莲纹。
她微微垂眸,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审视。
金山寺……这趟还愿之行,似乎比预想中,多添了几分耐人寻味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