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团灭(二)

重骑兵们才从明亮的城里冲出,视力骤降,不明所以纷纷坠马。

待骑兵们从地上爬起,感觉身上钻心的疼时,才发现那些小小的黑影,竟然是锋利的铁蒺藜。

这种变态的兵器是多少骑兵的噩梦啊!

“小心铁蒺藜!”

“铁蒺藜!”

摔下马背的重骑兵纷纷大呼,提醒后续的骑兵。

可进攻的命令一旦下达,整个金军上万队伍便没法停止。

阵前数十倒下去的重骑兵再也没能站起来,身后蜂拥而至的弓弩兵踏着他们的身体快速前冲,手里的弓弩朝着星星点点的火光猛射。

金军一批又一批的倒下,身后的队友心生畏惧,却突破不了这道进攻的洪流,磕磕碰碰的向前猛冲。

数十丈开外,马扩的破虏军将士亦是苦不堪言。

金军城头劲弩从未停歇过,潮水般涌出来的弓弩兵又是不停劲射。

投石车阵地前箭矢乱飞,炮手们几乎完不成击发,同样一批又一批的倒下。

军使何铁柱身上也插了两支弩箭,但并不致命,见情势危急,他奋力的独自绞动着绞盘大呼:“上铁蒺藜炮!快!都他娘的尿性起来,金贼杀出来一个都跑不掉!”

炮手们鼓起勇气,纷纷跑回阵位,扛着麻丝缠绕的一鼓包铁蒺藜,顾不上锋利的尖刺,用身体顶上托盘。

“放!干他娘的狗鞑子!”

炮手敲下扳机,沉重的炮杆吱呀作响,将一鼓包的铁蒺藜投向城去。

铁蒺藜鼓包飞至半空,突破了麻丝的束缚,像流星火雨般洒向密密匝匝的金军洪流中。

金军屡屡受挫,渐渐的怒焰冲顶,咆哮着向破虏军阵地扑来。

黑暗中,庞大的金军化为钢铁洪流,势不可挡。

马扩一身轻甲,手提长柄掉刀,在火光闪烁中矗立阵前,稳如磐石。

他武举出身,父亲马政是登州兵马钤辖,祖辈皆武人。

论武功,他马扩稳居西军三甲,这等战场,才是英雄豪杰驰骋的圣地。

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却委屈的领了个赴金常使的武职,受尽了金人的奚落与耻笑,满腔热血无处发挥。

自从了沈放西军,浑身抱负似火山喷发,酣畅淋漓,痛快饮酒,痛快杀敌。

此等幸事,才堪吾辈英雄所为也!

“破虏军将士们,杀敌建功的时候到了!随我杀敌,大宋脊梁,尔等可坦然受之!”

马扩猛然擎起手中掉刀,刀锋在火光中闪耀着迫人的锋芒。

“杀!”

金军前锋已冲至跟前,马扩暴喝一声,手中掉刀化为残影,一刀将冲在最前面的金军磔为两段。

一刀又一刀,马扩矫健的身形与手中利刃几乎化为一体,在乱糟糟的金军丛中穿花引蝶,每一刀从不落空。

若说伍有才以气势取胜,范二以力量定乾坤,那马扩则二者兼备,更多了一层扎实的武术功底,腾挪闪跃,总能恰到好处的将兵器送到敌人的要害之处,而自己飘逸洒脱,游刃有余。

转眼间,马扩已连斩十余人,深深的突入金军队伍中,将苦苦鏖战留给了身后的破虏军将士。

金军本靠群体冲锋,步骑混杂,丝毫没有战术阵势,在马扩这等一等一的武术高手面前,只有挨宰的份。

马扩凭一己之力,扛下了大量的金军,这等骇人的武艺,提振着破虏军将士的士气,同时如同一桶沸水,浇在金军的头顶上。

金军本尚武好斗,见南人中有如此强大的对手,纷纷怒吼着奔向马扩,欲斩他于阵前为快。

十几把骨朵、弯刀、狼牙棒同时伸向马扩,马扩这等骄儿却丝毫不惧,手中掉刀长削短击,刀柄都能化为致命的锋刃,瞬间破围而出,留下三五具尸体。

真实战场上并不是大屏幕上演绎那般宏大叙事,千军万马齐奔腾,脚下比飞机场还干净。

马扩身边躺着的尸体越来越多,围攻他的金军越来越艰难。

一个不稳,人被尸体绊倒,自己也成了马扩刀下之魂。

偏偏马扩脚踏死尸,犹如踩在花岗岩石上一般,身体稳稳当当,手上掉刀越来越凌厉,散发出死神气息。

受马扩之神勇鼓舞,破虏军将士生硬的顶住了金军潮水般的攻击。

可是,破虏军依然是险象环生,因为投石车哑火了,弩机也歇菜。缺乏长程兵器的威慑力,人数上的优劣渐渐浮现出来。

破虏军伤亡加大,身体上的差距一口勇气并不能补足。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马扩已是浑身沥血,身上的伤越来越多,力量消耗已达顶峰。

可是他不能退,也不敢退。

诸军都在按计划行事,若是他破虏军的防区被金军打开了缺口,全盘皆输。

马扩的掉刀依然凶狠,挥动之间敌人肢体动作上的畏惧清晰可辨。

突然,马扩脑袋一个灵光闪过,猛然暴喝一声:“大宋旋风将军在此,金贼受死!”

长喝之后,马扩腿下发力,拔地而起,喝一声:“力劈华山!”

身前金军尚未举起刀抵挡,掉刀已斩入他肩膀,巨大的力道将他整个肩膀劈飞。

马扩紧接着刀柄后拖,撞在身后追上来的金军胸口,将他撞开,拧身斜切,将旁边的金军劈死,又一声喝:“双龙取水!”

时乘六龙!

屡霜冰至!

鱼跃于渊!

飞龙在天……

马扩每一声喝,便有一个金军倒于刀下。

旋风将军果然威名贯耳,每挥一刀一个离奇古怪的名称便从他口中吐出,仿佛天神附体,勇不可挡。

渐渐的,金军竟然慢慢的退却了。

马扩喝止了破虏军将士追击金人。

金军多的没法数,以破虏军这些兵力想剿灭之绝无可能,能守住防线已是万幸。

沈放亲临信德府西城外,爬上指挥塔时,林良肱、陈达二将正俯视战场,说着话。

“陈达,破虏军传来消息,北城的金军突出了城外,不敢与马指挥使夜战,沿城外壕沟去了东门。”

“林指挥使,破虏军伤亡不轻,天一亮威慑力解除的话,恐再难以钳制金军,还可能给金人打出一波反击。”

“河间府的金军已迫近真定府地界,靠傅总教头与陈龙能否顶住完颜阇母?”

“河间府的金军不敢大规模调动,大元帅府军还在大名府窥视河东。头儿不说了吗,黄潜善遣田师中一军北上了。”

“陈达,那些禁军能顶事吗?”

林良肱、陈达二人的对话,流露出丝丝焦虑。

沈放采取的“蛇吞象”战略,似乎随时都有被象猛踏一脚的危险。毕竟内丘县、信德府、南和县三城金军有近十万兵力,而西军只有五万兵力。

虽然此前多次反攻和伏击,消耗了金军不少兵力,可金人只要顶住了这次夜间攻势,一旦天明,西军所有努力均白费了。

沈放想到了后世志愿军迫于无奈的“礼拜攻势”。

西军目前也神似于此。

西军战线拉得太长,补给消耗太多的人力。

若是信德府内金军不乱,西军数万大军将孤悬于野,不单消灭不了敌人,还将整支军队暴露在金军面前。

正面对攻打野战不是西军首选,沈放也不愿意如此无谓的消耗实力。

沈宋传回来最新的消息,完颜阇母大军已分两路,一路从河间府向真定进发,一路从翼州渡北道黄河向南,直趋信德府南和县。

而北方郭药师的军队现在还没有消息。

若是郭药师与完颜阇母合兵攻打真定府,自己这五万军队将四面受敌,桥头堡真定还要丢掉。

当然,这是西军上下将士明面上所面对的处境。

林良肱见沈放登上了指挥塔,忙躬身拜道:“太尉,金人不接受谈判,也没有逃跑的迹象。下一步该怎么打?”

陈达亦担忧道:“天一亮,内丘县金军驰援,我西军将士两面受敌,将功亏一篑啊。”

林良肱所说的谈判,是指西军在西城前线射入大量的告示喊话金军,释放太上皇,可停止攻城。

沈放不敢猜测有多少士兵能相信这种停战条件,但是他确实这么做。

金军将赵氏宗族绑在信德府北城坍塌的城墙内,他没有派兵攻城。

沈放分别看了两人一眼,笑道:“想不到斡离不这只硕鼠这么能憋嘛,放这么大的烟熏他都不出来。”

林良肱与陈达面面相觑,都什么时候了,沈放还有心思开玩笑?

“你们别担心,杨三多弄了几个大家伙过来。硕鼠不肯出洞,那就把他的洞掀了。”

“攻城雷?”林良肱与陈达几乎异口同声的问。

攻城雷,即王海当初炸塌寿阳县城墙那种巨型震天雷。

西军诸军都有投雷手,经常要去乏驴岭接受培训,林良肱与陈达自然听闻过攻城雷。

这不是西军第一次使用巨型震天雷,雏形应该是陈龙陈虎兄弟在乏驴岭炸浮桥。

此后经过武器都作院多次改进,攻城雷已成了体系化的火器。

一枚攻城雷配八至十二名身强体壮的工兵,士兵装备钢钎铁铲和铁皮战棚一架,战棚可防矢石火油,能保护工兵和攻城雷。

“这次还是由王海负责爆破,你二人交代自己的士兵,随时准备攻城,另外再强调一次,遇见人质,不可妄杀。”

林良肱疑惑的问:“若金军将宗室绑在阵前呢?”

“不管用什么办法,反正不能动刀子。”

陈达还想说什么,沈放已厉声道:“执行军令!离天亮不足两个时辰,你想克敌军给金人宰了么?”

半个时辰后,天地间响起三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信德府西城墙在乱蹦的碎石泥屑中,轰然倒塌。

这次王海有充足的时间,完备的工具将攻城雷放入夯土墙最中间,完成了完美的三连爆。

斡离不在离城墙数百丈远的信德府衙,依然不能避免波及。

最后一声爆炸,将已支离破碎的城墙整个抬上了天空,大量的泥块砖石将府衙的房顶击穿,金军士兵们都惊惧的抬头望天,感受着天外飞石的压迫感。

西军其实早已控制住城门,完全可以通过城门杀入城中。

可是沈放一直不允许顺州军、克敌军入城。

他在等待着契机,那个让敌我双方都焦虑的契机。

现在林良肱与陈达都感觉到了危机,那这个时代里绝无仅有的威力强大的攻城雷正好给攻城的西军将士打了一剂兴奋剂。

同时也给城内苦苦坚守的金军一记强击。

西城豁口处杀喊声震天,蒙着布巾的西军将士奋勇争先冲入城中。

金军已饱受毒烟球折磨,几乎丧失了抵抗力,抵挡不了一刻钟,留下一地尸首,任由西军士兵追逐斩杀。

沈放随着军队进入城内。

他任厢兵都头时曾因盗捕之事到过信德府,甚至还抽空逛过那些逍遥窟,对城内街巷布局很是了解。

许延领着一队甲士紧随着沈放,直奔信德府衙。

沿途上,金军不断的从巷子里冲出,试图截杀,可在许延等甲士面前坚持不了多久,悉数被击杀。

信德府衙就在眼前。

可衙门内浓烟滚滚,被人放了一把火。

“许延,抓几个懂汉语的金人问问话。”

沈放才吩咐完,衙门口奔出一个满身尘土的女子。

女子见了沈放等人身上的衣甲,大哭着奔了上来。

“奴家是茂德帝姬,救救奴家!”

女子见沈放一身与众不同的红色系带山文甲,一把抓住了沈放的手臂。

茂德帝姬?蔡京的儿媳?

沈放撒开茂德帝姬的手,后退一步,拱手拜道:“我是太尉沈放,统领西军,帝姬为何独自一人在此?乾龙太上皇呢?”

茂德帝姬听了沈放的介绍,紧绷着的神经瞬间放松,身体不听使唤的瘫于地,眼泪如涌泉,一张沾满黑烟和泥粉的脸糊满了浑水。

沈放对许延挥挥手:“许指挥使,速带兵入衙门搜查。”

待许延领着士兵冲入衙门,沈放才蹲下身子,轻轻托起茂德帝姬,安慰道:“帝姬,您现在安全了。告诉我太上皇去了何处。”

茂德帝姬本深居王府,对天下事知之甚少,可自汴京被围后,北方国土上的军情到处疯传。

传得最多的正是眼前这个春风和煦的西军统帅沈放。

茂德帝姬强撑着疲惫已极的身体,抽泣道:“奴家本也要被金人带走的。刚才天上掉下大石,刚好将奴家的卧室砸烂,奴家躲在瓦砾里,金人搜不到便逃走了。”

沈放点点头,又道:“太上皇现在何处,西军此行,为的是救下被掳走的皇室,恢复我大宋江山。”

茂德帝姬感动得眼泪鼻涕一起下,伸手抹了一把脸,将一张俊俏的脸抹成了花猫。

“乾龙帝君与郓王、秦王等都在神霄宫,奴家刚才听金人元帅大怒,说什么‘四殿下不听令,同样要斩’,后又吩咐金将将我爹爹他们带去东门。”

沈放霍然而起,对王小乙道:“从现在开始,你亲自带帝姬去綦村与廖宏汇合,她要少了一根头发,你也不用活了。”

茂德帝姬被沈放突然的举动吓一跳,听了沈放的话,顿时又安心了。

沈放快步进入烟火弥漫的衙门,正好见许延奔来。

“太尉,衙门内已无一人,撒落的金银器皿倒是不少。”

“别管那些破铜烂铁,走,叫上将士们随我去东门。通知其他军队,向东门压上去,不管什么人,遇抵抗杀无赦。”沈放说完,大步踏走。

东门附近聚集了大批的金军,若是斡离不舍不下抢来的财宝与人丁,那金军必然混乱,战斗力大打折扣。

现在局势已到了最为关键的一环,金军不出城,西军依然不能击溃之,金军不溃,赵佶无法寻出。

大队士兵从信德府向东门狂奔,沿途火光熊熊,倒也省了不少事。

沿街遇见的金军越来越多,沈放令许延等停止了前进。

许延哼哧哼哧喘着气,大呼道:“为何不杀过去?”

“许延,打仗要动脑子。金军在这片怕有上万人之多,就你这千余将士,杀过去不喂了狗!”

“那……末将先命弟兄们把住这几条街巷,不教金人反杀过来。”

沈放点点头:“派人出去寻着林良肱、陈达,将命令扩散出去,将金军围在东门这片地方,等待命令一起动手。”

东门一带已乱成一锅粥。

斡离不骑在马背上焦躁不安,军队如此之乱,要是南朝西军追杀过来,军队随时都可能崩溃。

初时,他还在为丢失了茂德帝姬大发雷霆,可现在的局面,女人还算什么东西。

数万大军,竟然给沈放一个偷营,搅得天翻地覆。

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漏屋偏逢连夜雨,耶律铎从乱糟糟的骑兵队里闯了过来,大呼:“殿下,情况不妙,前面街道上发现了追兵!”

斡离不脸色巨变:“有多少人马?”

“都是步兵,应不足千人。奇怪的是,南朝士兵没有杀过来,原地待着呢。”

斡离不回望一眼密密麻麻的骑兵,期间还有上百车缴获的金银绸缎,抓来的人质和工匠混杂期间,哪里还有作战军队的样子。

“传令下去,主动进攻,发现南朝士兵,通通杀了。”斡离不大怒。

耶律铎应答一声,匆匆召集士兵去了。

刚才那些巨大的爆炸声犹在耳边,斡离不满脑子都是烈火浓烟。

沈放若是将那些毒烟球、火神弹一股脑儿丢来,后果……

斡离不瞬间清醒。

恰巧,王纳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斡离不大呼:“王纳,王纳!”

王纳见斡离不,满脸惊慌的跑来,同样大呼:“殿下,快快命军队舍下财宝出城呀!乱成这样西军杀来就完了。”

斡离不大怒:“你给我闭嘴!”

斡离不猛然想起自己词不达意,改口道:“你快出城,寻着四皇子,命他组织军队向南和县靠拢,赵家太上皇不能落在沈放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