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韩世忠,也难搞

田师中显得有些局促。

这与他预想中的会师场面差太远了。

本以为西军与金国东路军主力部队决战,西军会输得一塌糊涂。

再不济,应该也要被金人打得喘大气,自己正好率王师降临,主宰残局。

可是现在西军鲜衣怒甲,半根毫毛无损的模样,让他有揪出马忠当场仗板子的冲动。

马忠啊马忠,你这不是故意给我难堪么?

沈放并不知道田师中脑子里那些弯弯肠子,招呼过后,眼睛向田师中身后望去。

田师中仅一人独自出阵,他身后数百骑兵也没哪个人的铁甲耀眼些,不好分辨谁是韩世忠、马忠。

那头,田师中已翻身下马,拱手道:“沈太尉盛情,末将感激不尽。只是王命在身,不敢耽搁太久,望沈太尉体谅则个。”

沈放也下了马,微笑道:“田都统制这是要去哪儿啊?”

“大元帅命末将领兵追击金人,将太上皇截停在大宋国土之上,不想沈太尉已快我一步。”

田师中顿了顿,关切道:“末将今早听斥候说,金人已挟持太上皇退守南和县,沈太尉下一步是否准备继续攻打南和县?”

沈放挠挠头,叹道:“不怕田都统制笑话,西军这次大伤元气,你所见的这些将士不过是从后方赶来的预备军,充个场面而已。”

田师中抬手指了指那几队威风凛凛的铁甲骑兵,疑惑道:“就沈太尉这阵容,还叫充场面?太尉看看末将领的这些兵,那才叫一个寒酸。”

沈放摇头:“田都统制可能对金人知之甚少,就这四队骑兵,在金人面前走不上一招就要败下阵来。”

田师中错愕:“金人真有那么强?”

“真这么强,”沈放随和应道:“若不是我使了些手段,趁夜逼迫金军出城,几乎没任何办法击败金人。”

沈放说这话也不是完全瞎编,真要和金军铁骑打阵地战,西军确实难有胜算。

可战争只看结果,无论过程,沈放可没傻到和金军硬碰硬。

田师中听了显然很疑惑,却不露声色,问:“金军右元帅完颜宗望也在信德府,可有击杀他?”

沈放抬眼望向田师中身后稍显凌乱的大元帅府军:“田都统制,将士们车马劳顿,还是先让大伙儿吃顿饱饭吧,我这就带你去瞧瞧城内状况。”

沈放扭头,喝一声:“许将军,好好招呼大元帅府的弟兄们。”

许延接令去迄,这才让开身子,请田师中入城。

田师中向身后的骑兵招手,两名骑兵从马背上下来,向田师中健步行来。

从骑兵下马开始,沈放就用眼神留意上了这二人。

这二人均穿着士兵才穿的护身甲,也就是只有胸腹覆甲,肩膀、下肢均着布衣,防护力较差。

可是二人身姿昂扬,步履矫健,神态自若,眼神坚毅,一看就是老行伍。

二人行至田师中跟前,田师中朝沈放拱手道:“此二将勇毅敢战,暂随我一同入城,可否?”

沈放紧走数步,来到这二人跟前,满眼都是热枕:“二位可是韩世忠与马忠将军?”

其中一个剑眉朗目,额宽鼻挺的年轻人拱手应答:“禀太尉,小将正是韩世忠。”

沈放颔首,眼神中尽是宠溺的光:“韩良臣,我认识你!这河东河北你比我沈放更为熟悉。滹沱河、赵州城勇退金军,孤胆探敌营,手刃金帅,这等壮举,我沈放自叹拂如。”

韩世忠极为纳闷,道:“太尉谬赞了,你常年屯兵井陉道,又怎会识得我?小将随刘都指挥使讨山东巨盗时,不过是名小卒罢了。”

韩世忠绝口不提自身功劳,还谦称自己不过是无名小卒。

可见韩世忠之谨言慎行,要不也不会在赵构的猜忌中相安无事得以终老。

沈放一直想不明白,韩世忠怎么会出现在田师中军中,他不应该是跟着王渊一起去了汴京,解决汴京城里的伪楚政权么?

沈放现在收不到汴京城里的消息。

其实,韩世忠确实还在王渊军中,不过王渊此刻也受康王大元帅府节制,这次派田师中统兵北渡黄河,是副元帅宗泽的意思。

田师中此行与黄潜善直接从大名府发兵试图坐收渔翁之利本不相干,但是军队自卫州渡过黄河之后,收到了大元帅府之令,宗泽的良苦用心怕又要打水漂了。

沈放哈哈一笑:“我从种师闵相公手里接过西军之前,不过是籍籍无名之辈。那时你已名扬河东,盗贼闻韩良臣之名变色啊!”

韩世忠自小习武,在军中挽强驰射之技勇冠三军,这在汉人之中极其罕见。

沈放与韩世忠相谈甚欢,教田师中很是尴尬,却不能表露出不满。

倒是韩世忠识大体,将身边的马忠推出来,介绍一番,说这个马忠才是军功累累的大将。

马忠性格直爽,谈及汴京保卫战时,击掌惋惜,显然非常之不甘心。

“马将军,汴京失陷,非你等将领之责。事已成不好讨论孰是孰非,若有机会,让你瞧瞧我西军是如何打仗的。”

众人边走边谈,田师中渐渐的沦为背景板。

军中打仗方略,治军窍门他是一窍不通,难得插上几句话,都是平庸之辞而已。

信德府昨晚才经历了一场大仗,城内满目苍夷,墙倒瓦倾,西军将士们还在不停的清理满地的尸首。

刺鼻的毒烟球气味依然未完全散去,零星的火焰还在燃烧,看的田师中等人触目惊心。

“田都统制,北城一带尤其惨烈。唉!此战最为令人痛心之处正在北城,我这就带你等过去瞧瞧。”

信德府不是很大,众人言谈之间,城北已在眼前。

当时西军炮轰此地,砸死了不少的金军和差役,那些尸体都夹在碎石缝里,西军将士们来不及清理。

待沈放领着田师中等到达北城时,一队士兵恰到好处的从城内开至交战区,搬开石头抬出尸体。

“西军是夜晚突袭,当时北城金军突围时,我还在城西指挥战斗。金军向东门集结出城时,这北城就无人顾忌及了。”

“我也是事后才听闻,金军为阻止我军攻城,将人质绑在阵前放火焚烧,试图阻止我军登城。”

“西军将士大都久居边陲,无人认识朝廷官员,正好田都统制在梁内侍身边,当认得那些人质。”

田师中听了一震,随即应道:“那些人质可还活着?”

沈放沉下脸来,惋惜道:“无一幸免,都被金人杀死了。”

其实深宫大内那些世袭宗室,国公君王,普通军中将领许多连名字都未听闻过,更别说认识模样了。

乱石堆里余烬处处,连燃透的木炭依然原样横在那里,被大火烧过的尸首依然保持着挣扎求生的惨状。

显然真的没人踏足过这片修罗地狱。

“郓王殿下!”

田师中发出一声惊呼,发现了赵楷的身影。

赵楷双手被绑缚在一根粗大的木桩上,喉咙被人割断,惊恐的双目凸出,死不瞑目。

“啊?这是郓王?”沈放也惊呼。

田师中扑上前去,抱着赵楷已被火烧成黑炭的双腿大哭,眼睛却在赵楷身上不住的打量,试图发现一丝搬动过的痕迹。

可是很遗憾,赵楷从来就没移动过,连火熏过的痕迹都与尸体完全吻合。

很快,田师中在沈放等人跟随下,发现了益王赵棫、嘉国公赵椅,郓王子赵栶、邠王子赵梌等宗室的遗体。

另外还有旁支赵氏族人,不下一百余人。

最后,悬挂在城头的张叔夜也映入眼帘。

张叔夜紫色朝服上溅了一滩血,左腿一箭伤,几乎把他的身体里的血放尽了。

北城一片肃穆。

西军士兵们将宗室们的尸骸小心收殓,用金军遗留的丝帛绸缎包裹,简单移至城外入葬。

并非众人不想隆重安葬,内丘县内金军已有异动,守城金军主动出城,集结向信德府杀来了。

沈放站在张叔夜土冢前,心中暗念:“青山处处埋忠骨,老将军就安心的睡吧,将军膝下二子皆良将,沈放必然寻出下落,秉承将军遗愿。”

悄悄的,沈放令伍有才从人质中寻个石匠,替张叔夜立块碑,以免时日长了,连老将军坟头都寻不着。

战事即至,沈放无心再与田师中周旋,抓紧布置各军迎战。

反正通过田师中这五千大元帅府军的眼,已确认郓王、张叔夜等死于战乱,死于金军之手,自己的目的已达成。

而且,沈放没有回避,当着田师中、韩世忠、马忠三人的面频繁调军。

田师中带来的大元帅府军士兵听闻有战事,初时骚动不已。

后来见一队队的甲士、铁骑紧张有序的奔出城外集结,干脆连马肉羊肉也不吃了,跑上城头或者直接奔出城外观望。

“俺的娘咧,咱大宋咋会有这么精良的军队,瞧瞧人家的铁甲。”

“铁甲算啥,你看人家西的骑兵,老子是从秦凤路来的,西夏人的骑兵也没西军威风。”

“难怪西军总打胜仗。”

“哎哎哎,大家瞧瞧那队兵,咋不带兵器呢?”

顺着问话那个士兵的手指,大元帅府军士兵们发现了一支奇怪的步兵,手里既没有刀斧,也没有弓弩,不知干什么去的。

有个士兵即刻出来答疑,取笑道:“尽是土鳖,那是霹雳炮兵,西军称那火器叫‘震天雷’,真个声震如雷,步人甲都给它炸穿。”

“你咋知道的?”

“我咋知道,宗元帅帐前指挥岳飞说的,他去年在西军待过。好家伙,人家那雷扔得,大过年的鞭炮也没那么密集,噼噼啪啪一通猛炸。”

“你这么一说,倒也合情合理了,要不然狗鞑子也不是吃素的,能这么利索的打败金人么?”

城头的大元帅府军士兵们正在吃瓜阅兵,又有人发现了新大陆。

“快看,那是背嵬军,黑鹰旗上写着背嵬军。”

“好家伙,背嵬军穿步人甲怎么骑马作战?”

“那不叫步人甲,听说叫背嵬甲,骑兵专用的重甲。瞧瞧,连战马也全身披挂哩。”

“西军咋来的崭新崭新的武器衣甲?”

“对呀,北方州县都被金贼横扫,西军咋就……”

金士兵们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眼里满是羡慕。

城内,田师中与韩世忠、马忠三人商量了许久,终于达成了一致,由田师中出面见沈放,请求与西军一道出兵。

沈放爽朗的答应了,并且准备了一大堆缴获的兵器和战马,任由大元帅府军士兵装备。

瞅了个田师中离开的机会,沈放将韩世忠与马忠唤至跟前。

“能与二位将军合作杀敌,这是千年修得的福分。此战后不管局势如何,我各赠二位将军战马一千,缴获的兵器任你们拿。”

马忠异常纳闷,问:“太尉,你这是何意?”

这次,沈放没有拐弯,直入主题道:“我与二位将军有缘分,欣赏二位的治军能力。若是日后在大元帅府呆得不舒心,随时欢迎二位过来我西军。”

韩世忠没有接话,倒是性格直爽的马忠又问:“我与韩良臣在西军中未建寸功,太尉为何如此抬爱?”

沈放笑道:“我西军与大宋所有的禁军部队不一样。我挑选指挥官的原则是‘任人唯贤’,谁有能耐谁上。”

“而且,二位应该也有耳闻,朝廷宰执们应该对我沈放意见很大。说我狂妄的也有,离经叛道的也有,说我谋逆的更不乏其人。”

“因为我西军有一条铁律,文官不得染指军事。哪怕是李清卿,李邈、谭初等馆阁学士,我通通不允许他们过问军事。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能屡败金人。”

“二位也是军中骁将,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咱们军队指挥官可以依据战场动态,不用请示枢密院、三衙、兵部等等乱七八糟的文人雅士同意,不使用他们狗屁不是的方略,直接统兵打仗。”

“而且,我西军麾下诸军,包括背嵬军、游奕军、踏白军、归德军、虎卫军等待军级指挥使,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掌军治兵,我一概不过问,不限制。我只管给他们提供充足的兵器、粮饷,任其发展。”

“战时,各军聚集在临时组成的统军司麾下,依据统军司监的指令打仗,不必事事过问于我。但凡有不听统军司军令的指挥使,天王老子我也将他拿下砍头。”

“不怕告诉二位西军的一个军事布局,如今山西的金人国相粘罕日子也不好过,他们被我游奕军、克敌军、虎贲军等钳制在威胜军不能前进半步。而令军的司监黄胜正是游奕军指挥使,我不干涉黄胜任何军事决策,只要他能完成任务就成。”

沈放一口气将西军内部框架和军制完完全全的透露给韩世忠、马忠,听得二人瞠目结舌。

他们都是老行伍,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厉害。

西军这套办法施行下来,不管谁来掌军,只要不是条水鱼,那会吃败仗。

看来,当初传闻的沈放阵斩监军,极可能是事实了。

沈放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两人脸色的变化。

马忠显然对沈放的话很感兴趣,韩世忠脸上却无多大的变化。

他现在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要有一丝丝希望,都想把人才收至麾下。

日后西军的境况会越来越艰难,这次燎了金人的眉毛,定然不会放过自己。

而康王是自己必须解决之人。

哪怕自己不找赵构的麻烦,他必然也要设法将自己除掉,当前先后名黄潜善、田师中刺探军情,不正是征兆么?

宗泽、王渊、王彦、杨沂中、张俊、刘光世、苗傅、刘彦正等等日后名噪一时的将领通通归在赵构帐下。

吴玠吴璘兄弟尚不得而知,岳飞实际上也已是赵构麾下之将。

若是挑起军事政治争端,这些写在史书上的名将,都要刀枪相见。

目前韩世忠还未显山露水,却脆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能不让自己花心思么?

久未开口的韩世忠终于启齿了。

“谢沈太尉厚爱,我等将官只听命行事,若是为了大宋江山,我韩世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艹!

韩世忠你不去外交部任职,真是可惜了。

沈放极其无奈。

难道我沈放额头上刺着“反贼”二字不成?

岳飞不搭理我,韩世忠你也忽悠我。

沈放内心极其失望,可是面上却是豪爽的大笑道:“韩良臣,天高地远的,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沈放的苦心。好,先不谈这些事,咱们合作一回,痛痛快快的杀他金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