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祸起萧墙

一个多月里来,我们都徒步在山川野外人烟稀少的地方,某种程度上像是流放的犯人,终于来到林芝这个遍地盛开人间烟火的地方,难怪众人都喜形于色,大家在此尽情地吃喝玩乐一番,接下来又要回到山川的监狱中。虽然318上经常翻山越岭,困难重重,但我发现大家还是保持着乐观向上,不怕困难,奋勇向前的精神。也难怪,既然敢来318,那就已经具备了某些品质。318就像是安检门,把高反的人们堵在了折多山以东,又设置各种障碍,逐步筛选,慢慢淘汰,所以现在就看见了眼前这些可爱的人们,他们心中应该是有拥有某些共同的东西。

休整了两天,逛市吃食跳舞玩嗨了,林芝带给我们温柔简直不要不要的,尤其与她们的心理距离拉得更近,互相之间有了种亲昵。脚上的血泡像是入冬还挂在树上的果实,只剩干瘪厚厚的壳,又好像加穿了一个保护指套,暗示今后的路程可以确保不痛不痒。人的肌体原来适应性是如此之强,从雅安到此走了1500公里左右,身体就知道如何来应付这种困难了,那到拉/莎还剩余400公里,应该轻松如闲庭信步。但林芝这个藏在高原深处的城市,它的美好让我们几乎乐不思萨,拉萨的萨。可深夜带有寒意的西风再一次吹来的时候,我们又听到LS的呼唤。这天早上,我们终于又启程,按计划6点出发,目的地是35公里外的更章乡。

丹珍敲门的时候,只有小杨和我按时起来。郭少前两天就说要留林芝几天,办好边防证再追上我们,他家乡有关部门不是那么好说话,怕到小地方更不好弄。广西胡子哥和内蒙童就在隔壁,可小扣柴扉久久不开,大拍木门没人理,他们死睡在床,鼾声如猪。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们无法等这几个睡虫虫。徒步路上也很少严格互相等待,只好先行一步。

初亮的天色中,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我们直奔西边百米处的河南小食店,我和小杨照例喝了牛肉胡辣汤,两卓玛虽羡慕肉食却仍只吃了素包,喝了一碗粥。小杨穿戴好雨衣先一步跨出店门,对着微亮的天空放情高叫:“一路向西。”我跟着冲到雨中,仰天大喊:“米拉山,我来啦!”两天的惬意休整,吃好睡好脚也好了,好像过了个年,膘肥体壮,劲头十足,所向无敌。

渐渐走出林芝城,时间还比较早,318路上几乎见不到人。路面湿漉漉的,很远都闪着雨水反射的光。两边是高高的杨树,树叶在有风的雨中哗哗地响着,听起来雨势大得吓人。大家都穿着雨衣鞋,背包觉得更沉重了,很不方便,得尽快把行李搭走。扎西让我们俩男落后几十米,以便她们行事搭车,可两女孩多次伸手示意,终不如意。背着沉重的包不知又走多久,终于看到一辆小车停在扎西旁,她向我们急招手,我们赶紧跑前,小车已翻起尾厢。

“快点。”扎西小声催我们把包卸下,放入尾厢。我们一声没吭,迅速配合。扎西眼疾手快,在尾厢合盖的那一瞬,把我插在大包外侧袋中的一瓶水抽了出来。偏一下方位,看到驾驶员是一个中年女子,副驾驶上有只狗。小杨走上前道一声谢谢,女司机说她不到更章乡,但会把行李放在这之间的一个高速路口。小车旋即走了,这时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没包没雨的行走真是美美美。扎西把刚才的水瓶递过我,我说:“你的动作真快。”她说:“你肯定要喝水的啊。”她话中所有的字也都是第四声,听着像一个个重锤直落,砸得地上一个个坑,以至任何她说出来的话都格外郑重其事,我说:“你好聪明。”

就这样蹦跳着走进林芝的318公路挂牌示范段。两边密密的森林,空气特別清新。河流从右侧山坡流下来穿桥而过,清沥的河水绿中泛着青,淌过河床大大小小的石头,发出温柔的淙淙声,犹如扎西在路上唱的某一首藏族歌曲,多情地安慰着人心。我真想下河去洗一下手擦一把脸,我觉得这里的溪水,不但可以清洗318路上的污垢,也可以把尘心洗得清白如初。天空是一种特别的蓝,是那种在其他地方从来没见过的藏蓝。那一团团奶白色云朵,好像刚刚被人浅浅地挂上树梢,成了一盏盏别致的云灯,装饰着这条美丽的森林之路。也许被这清新的空气和幽静的森林打动了,扎西又呀拉唆地唱起来,歌声悠长动听,嗖嗖嗖地窜进树与树的间隙中旋绕着,消失于密林深处,又从很远的他处转回来,变得异常的动人心弦。一向安静的丹珍也蹦跶着为她伴着舞,边跳边向前。

小杨走在后面正在直播,他大声喊:“丹珍,我上门你家好不好。”丹珍问:“上门什么意思。”小杨有点尴尬地看了我一下,然后大段汉语解读,丹珍爽快地回答:“好。”“有什么陪嫁的吗。”小杨问。扎西说:“丹珍家里有几十头牦牛可以陪嫁给你。”我说:“要彩礼什么的吗。”丹珍还是边跳边说:“什么都不要,只要喜欢。”这个回答好温暖又多情,一下把小杨的心扎得好甜,顺带也扎了我一下,却有点酸。

我说:“其实你们藏族人都很有钱,每家至少几十头牦牛都百万富翁了。”又问丹珍:“那你喜欢小杨吗。”丹珍就吃吃地笑,笑得小杨心里直痒痒,笑得我有点小妒妒。嘻嘻哈哈的话展开了好久,越讲越真。扎西前所未有地大声起来,说:“带上我吧,买一送一。”“啊,你要去做二房啊,是不是你们这还可以一夫多妻哈。”我想都没想就接扎西的话:“丹珍跟小杨,你干脆跟我吧。”不知为什么,扎西竟没接着我的话,于是玩笑就在此戛然而止,让我有点尴尬,好像在色季拉山一脚踏空滚到了山底。小杨的玩笑,两卓玛的回答,我的想像,都让我心潮澎湃。真羡慕她们自然的纯朴,纵情的天性,我却没能自由自在地展开。

流过林芝市区的尼洋河,一直在318的左边翻滚着波涛迎着我们,急急奔向我们身后色季拉山南部的雅鲁藏布江。相对于前面见过波涛汹涌的帕隆藏布江、怒江、大渡河等,尼洋河简直可用恬静来形容。它的水很干净,呈现出透明的绿色,浪花如翡翠般绿,浪头又洁白如霜,可用冰清玉洁来形容,是我最喜欢的水的颜色,难道真是传说中神女的眼泪汇成的吗?我看着河面那滚滚浪花,觉得每一朵浪花都是从拉/莎过来的,写满了“热烈欢迎”的字样,催着我们快点到拉/莎。也许是尼洋河的滋润,这一路都是浓密的森林,空气格外清新,我们之前一路都久久缺氧,于是几个人贪婪得把氧气吸到满肺鼓胀,不知不觉中有了醉意,萌了情意。

路边有几棵簇成一团的松树,树干长得斜斜的,很有艺术范。周边是一块空空的沙地,延伸到河边,靠河有一座单幢房子的饭店。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地里看到这孤独的一间饭店,若我一个人的话还是有点瘆得慌,感觉有点像水浒传里十字坡上孙二娘的黑店,当然这是我想多了。我们穿过沙地,来到河边洗手擦脸,决定就在这几棵有艺术气质的松树下吃午饭,大家把随身带着的食物拿出来放在地上。扎西问我:“你吃过藏粑吗。”我说:“没有。”她就说:“你去饭店打点水来吧。”以前她们拿腔作调的普通话,我听得很费力,就好像接过一把生米,难以下咽。但经过这几天的接触,我已经基本听得比较熟了,就好像那些生米,在传递的过程中被我的耳朵煮成了熟饭,否则怎么听起来比以前顺耳多了呢。

我进到店,看到的是一对和蔼的藏家父子,他们很热情地让我提走一壶热水,我说:“等会还水瓶给您哈。”扎西就着水,把灰灰的青稞面粉倒在一个银碗上,加了点水,一手握碗,一手把面又捻又搓又揉。我问扎西:“你怎么会带一个碗出来。”她说:“这个碗是我一出生,家里人给做的,刻上名字出生年月,每个人都这样,我们走哪都带着,这是我的命碗。”我觉得好惊奇,就问丹珍,果然她也有一个。

一番操作,做成一个面团团。我掰下一小块吃起来,没糖没盐,平淡无味又很干,我咽不下去。咽又咽不下,吐又不好意思吐,怕会对扎西的热情造成打击。但我不能让藏粑含在嘴里吧,我迅速拿起水喝了一口两口直到三四口,才把那一小团粑粑彻底送进了胃里,总算舒了一口气。她可能看出了我的为难,就说:“本来是用酥油茶和糖一起做就更好吃,但现在这些东西没法带,只能用水了。”话里充满了善解人意,但看看扎西自己,却吃得津津有味。我连忙说:“可以可以,味道还不错。”但再也没敢碰放在塑料纸上剩余的藏粑,我无法像她能这样把无味干燥的面团吃下去,也许是这就是藏汉的习惯不同吧。就像她们的普通话,在内地无论你是哪的人,说的普通话都让人听起来的距离都比她们俩要近些,X藏不但感觉是个物理上的远距离,心理上的距离也是天涯海角。这顿午餐让我领略了藏族食文化的一角,尽管我只咽了一小口藏粑。当然,我在之前也喝过改良的酥油茶,应是不算。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太阳,但风吹过来还是凉丝丝的。刚吃完,正在整理东西,看见在林芝新入团的广西胡子哥从公路上走过,大步流星。扎西看到高喊:“胡子哥。”其实她比胡子哥年龄要大,但这个名称就是在林芝那两天由她首先叫出的。胡子哥二十六七,是个退伍军人,个子不高,但体格还是有点壮。他只是远远地打个招呼,就大步往前而去,好像不屑与我们同行。看他走得那么轻松,我有点自愧不如。这个胡子东,比我们晚出发那么久,竟还追上来超前,真是三把刷子少了一把,确实有两把刷子。

内蒙童骑车赶上了我们。我注意到他又停在扎西身边,说是和我们说话,但他的目光都是追着扎西。忽然看见前面有一高架桥横过318,扎西说:“我们的包应该就在桥下。”走到桥下时,看到这里正是一个高速路口,四个行李包果然放在路边,紧挨着桥墩。那位女子要上高速,只能带到此,我们趁此准备休息一下再走。

小杨拉着童坐路边排水沟说话,两人亲密无间,搂肩搭背,互相递着烟。我很奇怪,不就是前天在林芝见过吗,怎么弄得这么亲热。我和两位卓玛坐在桥下的阴凉之处,我对扎西说:“你好有魅力哈,车逢必停。”扎西听不懂,搞得我解释了一遍,有点索然,但她却好开心,呵呵呵地笑了好几声。笑声惊动了那边,我看到童回头向我们这边看了好几下。我打了个电话问郭少,他却还在房间懒洋洋,刚睡醒。我说你现在搭个车赶过来,我们就在你前方15公里左右。

郭少没来,童也骑车走了,又是我们四个人背上包继续前行。这一段路沿途都是青青的杨柳,微风拂过,柔软的枝条随风飘动,像一个穿着青色藏袍的女孩在向你招手,送君千里,依依不舍。拐过一个山口,一大片平原出现在眼前,路两边都是大块大块的青稞田,成熟的青稞把金黄铺满整个平地,在深蓝色远山的背景下,构成一幅精美的图画。蓝天黄田绿树,开阔的眼界,美丽的卓玛,让我的心咚咚咚地跳得比往常要有力多了,不知道是高涨的心情,还是渐高的海拔。看了下高德,海拔果然已到3100,比林芝市区高了2百米,轻微的高原反应可以有了,但我们这些318的徒步者早已把“高反”丢在了折多山上。

一段长长的石墙把青稞田与公路隔开,墙边挤满各种各样的灌木丛。高出墙头的小树丛上,宽宽的绿叶间有好多红红黄黄的小球球,万绿丛中点点红,非常扎眼。丹珍大叫:刺ga。吓了我们一跳,她发出的词音像是日本话,一时让我反应不过来。哦,这不就是叫做刺泡的小野果吗,在318路上我也见过。丹珍像一只高原小兔跳下公路,竟然爬上小石墙,蹲在墙头摘着那些红黄的果子吃。我们几个也跑过去,和她挤在一起。丹珍边摘边吃:“昨天我在路边就看见了,但扎西不让吃。忍不了,就要吃。”说得扎西和我俩大笑不止,大家纷纷抢摘,忙个不亦乐乎,搞得剌泡树丛的枝条也情绪激动得晃个不停。

“嗨,你们在干嘛。”公路上有人问。回头一看,一辆小车停在路上。司机是个小伙,颇为儒雅的样子,从驾驶窗探出头。扎西热情招手:“来来,吃果果。”她特意说成果果,好像逗小孩一样。扎西就是这样,每逢认识新人时,就喜欢用这种玩笑的口气开始,但确实起到拉近双方距离的作用。大伙又笑起来,惹得小伙感兴趣了,他下车走了过来。我把手上的野果递给他,他有点迟疑,但看着我们吃个不停,就放了一两颗进嘴里,尝吃起来,说:“有点酸甜,味道还不错。”他又问:“你们是徒步的吗。”当得知我们的情况,他双手抱拳连说:“佩服佩服,特别佩服!”我说:“你开车走318也是英雄。”想起我们的背包还放在路沿上,就问他:“你往前走的话,帮我们带一下包怎么样。”他很乐意,详细地和他讲清楚后,我们一起把地上的包放进他的后尾厢。

此处离更章乡大约七八公里,开车会很快就到。但我们这样一会儿吃一会儿玩的游逛,可能还要三个小时。我与他互加了微信,发现他的微名是个英语短话,好像是“我们回来好吗”,感觉这个小伙像是长期在国外的。吃完了刺泡,又带走了包,肚里饱身轻松,心情又好了很多。

我问扎西:“为何不让丹珍吃野果。”“啊呀,我们俩从家里一起约着出来,她父母委托我照顾她,我怎么敢让她乱吃东西,出事怎么办。”我说:“你们这里到处都是纯天然,吃个野果,能有什么事呢。”“我也不知道啊,就怕万一出事怎么办。”我对扎西说:“你好操心啊,应该做妇女主任,可以管更多的东东。”扎西把一颗刺泡扔过来,我躲闪不及,打在了脸上。我确实觉得扎西过于操心,忽然想起喇嘛岭寺,两个女人一起去拜,肯定是与生命有关。那里摆放着象征生殖的男根,如果是男人出问题,应该男人来拜,那就是她们自身有问题,我基本肯定是生育方面的。

那个小伙司机很快就到了,发微信说已送到乡的行政中心,并说我们收到包后,给他个回信。哟呵,我真是第一次碰到如此认真的人。天又阴阴的了,西风夹着雨向着路上的我们迎面刮来,看了下高德,这里离更章乡大约三公里了。

两小时前让那个小伙搭包时,天气很好,我和丹珍都没有把雨衣留下来,4人只有两件雨衣。再往前走了一段,雨开始大起来,路边也没有任何躲避的地方,连树也长在远远的山边。小杨把他的雨衣给了丹珍,扎西却要把她的雨衣给我,我说:“这不对啊,应该是我像小杨那样把雨衣给你才对。可惜我没雨衣,这么好的一个表现机会给弄丢了。”小杨说:“老哥,你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很舒服哈。”丹珍和扎西也吃吃地笑起来。她们就这样穿着雨衣,我们俩男就这样冒着雨。雨有点大,砸在318的公路上,跳着蹦着溅起满地小水花。前面的路被雨雾掩遮着,两边的山也变得朦朦胧胧。透过雨雾,依稀地看得见前面有些许房屋建筑的影子,快到更章村了。

扎西说我为大家唱歌吧。空旷的田野上飘起了美妙的歌声,虽然是藏语让人听不懂,但那柔软温馨的曲调已足够打动大家,让人心有所动。每当她的一句结束,我都抓住她的最后那个字,拖长音地再一次哼出来,她的歌就变得有点搞笑了。大家也故意乱唱,把她的歌浑插得乱七八糟。扎西本来好像是鼓足了热情,认真在唱,这时也支撑不住地笑起来。歌声也就被大家的笑声挟裹着,像喝醉的司机把车开得一会正,一会歪。大家乐得都失去了控制,连旷野的雨丝都被弄得失去了方向,胡乱四射,我们就这样湿漉漉地走进了更章村。

更章村全称为“更章门巴民族乡”,是一个不到80户的小村庄,基本都是门巴族,宁静而又美丽。“门巴”,是藏族对他们的称呼,意为住在门隅的人。门隅是门巴族主要聚居地,属中国藏南地区。门隅人古代擅长巫医,所以“门隅人”也等同医生的意思。门巴族在中国控制区有7千多人,在印控区有4万多人。

318在进入更章村时,被扩得很宽敞,成了穿村而过唯一的街道。雨又变得零零星星,我们沿着路找到了政府服务中心。拿到包后,我想起司机小伙的叮嘱,就发信专门告诉他并向他致谢。他回信说:我看你们很快乐,好羡慕。我也很想徒步,但不知怎么开始,要带什么。我想了一下,打通他的电话,简略地讲了自己318的经历的问题和办法。我说:一句话说不清,先走,走在318了,有什么问题再解决什么问题。挂了电话,我又补充了一句:当你在仰望318的时候,有很多人已经在318了,当你还在想要不要去的时候,很多人已经到拉/莎了。他发回信息:好。后面跟着一串表达决心奋斗的拳头表情。

内蒙童早在一个小时前,就电话扎西告诉了住宿地点,我们按引导进住到临街的`驴友客栈`,广西胡子哥和内蒙童已在门口等我们。内蒙童仍然只关注扎西,很热心地把她的包接过去,送到旅店里。我的全身已湿了,鞋子早就湿透,又在冷风中吹刮了一两个小时,感觉到全身好像已冻成一根冰棍。7点多了,虽天色还亮,但气温又下降了些,我冷得直发抖,赶紧要老板娘带我到住处。

面对面时,忽然发现老板娘衣着整洁,头发梳得很整齐,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干净,她20多岁的女儿也在旁边做着招待工作,全身也是干净如此,猛一看以为是内地的汉族人家,这些都让人心生好感。我忽然想起这里是门巴族的聚居地,就问:老板娘,你是藏族吗。她笑了,果然回答:门巴。虽然汉话说得不流畅,但语气却是天然的温馨。

她把我们带上二楼,向我们介绍入住的各种情况。一走进房间,看到地板打扫得很干净,被褥也十分干净整洁,散发着一股清香,应是我们这一路走来最干净的旅社,顿时心生万分喜欢。我们四男住一个大间,她们俩女另住一间。我把外穿的湿绒衣脱下挂起,又赶紧脱掉湿透的鞋袜。看到脚板已被雨水泡得白白的,左右脚的小脚趾对称地起了一个血泡,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两兄弟。我向老板娘借了电吹风,用热风猛吹凉冰冰的脚板。楼下在叫我吃饭了,我就穿着拖鞋赶紧下楼。楼梯口很狭窄,刚才上来时差点碰到头,估计高大的小杨有点够呛。

就在一楼大厅吃饭,主打川菜,我们点的都是那种家常菜。大家欢聚一堂,六人挤在一张不大的桌子,我们四男连着坐在一起,内蒙童又挨着扎西坐。丹珍高叫:“我要喝水,热的。”丹珍的话也说出了大家的心思,我学着丹珍说:“我也要喝热水。”大伙笑起来。这么冷的天,走了一天身心都瓦凉瓦凉透了,还有什么比现在有口热水更幸福的事吗。

热心的扎西提着热水壶给大家倒水,也许是丹珍先说的缘故,她就从丹珍开始。这样转了一圈,结果坐在紧挨着扎西右侧的童最后才轮到倒水,我看到童好像叽叽咕咕向扎西讲了几句什么。来不及细想,女儿把菜一个个端上来,荤素分开,一边给4荤男,一边给2素女。老板娘还给我们端来一碗门巴族的特色食品豆酱。大家迫不及待地尝鲜,嗯,辣味中透出浓郁的清香,别具一番味道。据老板娘介绍,酱是熟黄豆发酵而成,用盐、辣椒粉、胡椒粉、蒜泥、茴香等搅拌煮熟的豆子,装入竹桶,用蕉叶塞住,糊泥封顶,置于灶台保持温度,一个月后会变成鲜艳的紫黑色,即大功告成。在318走了近两月,天天基本上是一碗牛肉面,满碗的红油,吃得便便都拉不尽,此时的寻常家菜让人口水直流。豆酱挺好吃,让人食欲大开,越吃越想吃,能多吃一碗饭。每人又都满满盛了一碗饭,来不及客套就大吃起来,内蒙童还要了一支牛拦山。

小杨说:“我听说门巴也喜欢用石锅煮饭。”老板娘说:“嗯是,石锅热得慢,可以慢慢炖,所以饭菜很鲜美。”我想起什么,说:“那这里才应该是石锅鸡原产地啊。”老板娘说:“我们门巴族习俗是养鸡但不杀鸡,不吃鸡,只吃蛋。”“哦,难怪才有鲁朗的石锅鸡。”大家惊叹。

看到我们四男人人都吃得好香,扎西说:“好想吃你們的菜。”我说:“你这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也许这句话流传太久,全国人民早熟透,扎西笑的样子,第一次让人看见她很懂。饭后,众人纷纷上楼去洗漱,扎西在帮着店家收拾桌子,就我和内蒙童还在桌上,童的酒还没喝完,要我陪他一下。我递支烟给他,他倒了杯酒给我,然后他就絮絮叨叨开始讲述起来。由于口音问题,加上他又喝了小半瓶酒,酒劲也让他口齿有点模糊,好多话我听不太懂,我也没求证也没插话,就这么边抽烟边听他讲。

其实我有意无意地在看着扎西,她帮着老板娘收完东西后,就在饭桌旁的空隙跳起舞来。童也不时侧头看她,但她的位置在他的后方,他得大角度偏头才能看到她,于是他只能放弃扭头。但我感觉他只是身子转了回来,他那颗孤独多情了30多年的内蒙心根本没回头,一直在向着扎西看。感觉他挺坎坷的,但听着他继续滔滔不绝的伤心就业恋爱流浪野史,我却无法同情他,因为我在身心合一地在看着跳舞的扎西,还时不时拿起手机,拍她跳舞视频。

小杨等三人又从二楼下来,或站或坐在一旁看扎西跳舞。扎西的手机就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播放着伴奏的藏族乐曲。她就着乐曲的节奏,跳了一曲又一曲,大家和着扎西的节奏为她鼓着掌,整齐得像是排练好的,骚扰得内蒙童也没心思讲了,干脆转过身子正对着扎西,光明正大地看她。

我记得住宿理塘那晚,酒店前台是个小伙,晚上下班要去跳舞,我说:“你们的生活很丰富哈。”小伙倒是很直率地说:“你们汉人就喜欢喝酒当官。”眼下这个情景,不就如此吗。内蒙童心里郁闷,喝醉就拉着人,像李玉和那样:“兄弟,你听我说。”少数民族喝了酒就立马载歌载舞,扎西还没喝就舞得这样嗨。在节目中介绍任何一个少数民族似乎也是有约好的说法:某族,能歌善舞。那么少数族介绍汉族是否该这么说:汉族,能酒好官?对比多么鲜明,羡慕理塘小伙和眼前的扎西。

扎西自顾自地跳了很久,对大家一点反应也没有,没说过一句话,没看大家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好像天地间只有她一人。我总觉得,当一个人突然有歌声时,并不是因为快乐,而正是快乐的缺失。当你喝人参汤的时候,是因为身体虚弱,缺什么补什么,少什么喊什么。当你幸福满足的时候,一定是静静的。她好像在展示着自己,也在发泄着什么。她停下来的时候,一定是累了,在夜晚的寒冷中,我看到她的额头正渗着汗水。

夜又深了些,我们都到扎西她们俩的房间里玩。小杨一直在搞直播,内蒙童醉熏熏斜躺在旁边蹭着。我和胡子哥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扎西她们正准备打热水洗脚。小杨对直播间说:“哥哥姐姐们,亲人们,今天我们徒步队伍好壮大啊,来了好多人。”转过头对着我们说:“来,每人露个相,讲两句。”我也就好奇地打开手机进入小杨的直播间观看。近水楼台的内蒙童带着醉意说:“大家好。”在浓厚的醉意加严重的内蒙赤峰口音双重加持下,他后面的话我都听不太清楚,直播间的粉丝们反应好一般,连一点涟渏好像都没有。然后我们一个个像呆鹅一样伸长脖子往狭小的镜头前凑,讲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缩了回来。

但丹珍露面就不一样了,她在镜头里显得非常漂亮。其实青藏高原上的人普遍脸部皮肤不是很光洁,大概率是因为高原的紫外线过度照射,丹珍的脸部也是如此,但还是掩饰不了她的美丽。丹珍的漂亮在整个青藏高原上数第一,如果脸部的皮肤没被紫外线侵蚀的话,真迪丽热巴也要过来比一下高低的。也许镜头里有自动美颜功能,丹珍的脸上非常光滑迷人,我都忍不住说:“丹珍你好漂亮哦。”直播间发出一片赞叹声,都说这不是迪丽热巴嘛,好多人都说:“丹珍小妹妹,你好漂亮。”有的人起哄:“丹珍,嫁给小杨吧。”我不知道丹珍是不是第一次进直播间,但是她确实惊艳了大家。丹珍也被直播间粉丝善意的七嘴八舌逗得格格羞笑,一直说:“求你了,别说我了。”我也在心中莫名也有点快意,与这么漂亮的女子一起走318,这种待遇是大多数人不能遇上的吧。

扎西手上拿一小包什么东西走过来对我说:“脚起血泡了?”我说:“是。”“拿这个和盐放进热水里泡脚会很好。”她说。“那是什么。”扎西说:“是我们的一种藏药,……”后面的我没听清,但我也没兴趣用药,就说不用了。扎西却挺坚持要我打水放药,还说要给我挑泡。众目睽睽之下,这种有点特别的关心让我窘迫。我去门外拿了一个脚盆,从一排热水壶里拎了一个进来,这些东西都是老板娘交待给我们住宿时使用的。我刚打好水,扎西已把药倒进了水中,我说:“谢谢你啊。”我就伸脚要泡,看到扎西还站在旁边,我问:“还有什么。”她说:“你泡一下,帮你挑泡。”顺势蹲在我跟前,伸出手来好像要捞我的脚,这让我很不好意思,连忙拒绝,我说:“走了快两月,脚泡起起落落,从来没挑过,不用了,不用了。”这个扎西,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你倒很坦然哈。我坚持的拒绝,搞得她只好站起来,嘴里咕噜着什么就走了。我感觉自己好像不通人情,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

夜深了,天气很冷,除了小杨还在直播,我们都回到房间。我实在不想去上厕所,但一泡尿又实在憋满了膀胱,只好下楼梯走到背后的院子。对面角落里有一个公用厕所,里面有山水一直不停地冲着,还挺干净。走回院子快冻僵了,我抬头看了一下夜空,一下被吸引住。农历快到五月底,这时天上没有月亮,星星显得又大又亮,低垂地挂在山边的树梢上,像一群小动物半夜爬上树梢到夜空玩耍,睁着闪亮的眼眸盯着我看。我总觉得这里的天空都不是纯黑那种,而是在黑里加入了深蓝的颜色,显示出一种神秘,是不是只有青藏高原的夜色才这样啊。这种颜色的夜空好像在哪见过,我想想,对对,就是从通麦出发的那天凌晨,难怪我的记忆如此新鲜,像是刚刚才翻挖开的田土。

这么清冷的夜晚,也许高原的冷风把天空吹得干干净净。好久没见过这么干净的夜空和如此明亮的星辰,四野也特别静谧,连楼上亮着灯光的房间里都没传出一丝声音,仿佛同伴们已卷起铺盖走了。我突然升起一点陌生的恐惧,爬上狭窄的楼梯,赶紧回到房间。胡子哥躺在最里面的床铺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内蒙童躺在中间一个床位,披盖着被子,边玩着手机。还剩两个床位,而小杨还在那个房间直播,欢乐的声音不时地传过来,看来直播互动还在火热中。我翻开香香的被子,盖着腿,倚着床头也玩开了手机。

我准备脱衣睡觉,小杨推门进来,兴奋地说:“哇,今晚粉丝大涨,他们太喜欢看我直播徒步了。”我也替他高兴,正准备与小杨顺势深耕一下这个话题,内蒙童的声音传过来:“你还不是靠骗,你是假徒步,搭过车。”

我往童那边一看,童的脸通红,在灯光下油亮油亮的,把昏暗的房间都照亮了,他现在应是醉的最高级时态,难怪不经脑就说这么扫兴的话。小杨愤怒地把手上的充电器使劲向地上一摔,那个充电器有一块砖头那么大,坚硬的金属把木地板砸得发出“咚”一声巨响,他大怒:“操你妈,你说什么。”冲过去把他的被子一掀。我赶紧叫他:“小杨小杨。”他好在没有进一步行动,但嘴上还在继续:“我是搭过车,但我的粉丝知道啊,我没骗他们。”童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在床上一动不动,可能被小杨吓得酒也醒了。我也吓了一大跳,因为我们一起西进的这几天,他从来说话都非常和气,乐乐呵呵,常开玩笑,逗得两个女孩花枝乱颤。刚才这一突然之动,好像川剧的变脸,一时让我适应不过来。

我躺在床上看着发怒的小杨,他的身材从我这个角度看甚至有2米多,直通天花板。童说了那句话后,就再也没吭声,小杨掀了他被子后就也没动手,气氛就这样伴随气温慢慢降了下来。但这个童一直不吭声,让人感觉他所在的地方透着一股莫名的寒气,不知是不是小杨也被寒了,他坐了几分钟,收拾起放在床上的行李,对我说:“我今晚不住这了。”说完就出去了。我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仔细一想,然后大叫:“小杨,等我一下,一起走。”到楼下,老板娘听到别人传话,正走上来。“这么晚了,很不好找地方睡哦。”结果她还是很热心带我们出门。这时天又在下毛毛雨,夜半时分非常地冷,冻得我直打哆嗦。我想这个时候绝不是大约在冬季,就是在冬季,因为他们俩吵架也为降温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向东走了十几米,敲开另一旅店的门,我们就准备在那睡一晚。这家人把一楼的客厅摆了几张藏式沙发床,铺了被褥做旅店。小杨把刚才的事气愤地又讲了一遍,说:“按我以前的脾气,我要打他跪在地上。”我连忙劝说:“算了算了,他那么瘦小,哪够你出手呢。”

可我为何也要跟着小杨换地方呢,第二天早上才想清楚,我只是凭直觉跟着他走,但潜意识中可能感觉到了危险。童的脾气有点怪又喝了酒,应是对小杨有点嫉妒,我怕他认为我是与小杨是一伙的,半夜突然对睡梦中的我耍一个危险的酒疯,那就88了,毕竟318路上的人虽美好,但确实知面不知底啊。忽然觉得小杨很聪明,难怪经常逗得两女子乐得不行。奇怪的是,这么大动静,胡子哥和隔壁两藏族女子竟然都没有什么反应,她们都那么快睡着了吗。

318上的每天晚上都冷,但今晚还在下雨就更冷了,也许刚才差点发生的冲突也让我的心刷地变凉了许多。太晚了,我去把门关好,又看到门外深夜的天空,是一片豆酱的紫黑色。豆酱真好吃,我舔了一下嘴角,似乎还残留着酱味。这个小旅店就我们俩,被子挺暖和,所有的冰冷和不快都关在门外。经历了一天的徒步和刚才的冲突,好累啊,没力气再想什么,一下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