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请命杀敌却遭苻坚斥责,慕容氏又已全部放还,长安城中还能有甚要事。
姚兴倒是信守承诺,第二日,就派人送来了整整一千匹马,招摇过市,在百姓一片赞扬声中,直接驱赶进了姜瑜军营,经仔细检查,并未发现滥竽充数的劣马。
姚氏果然是有些底蕴的,交割完毕,姜瑜让段安释放尹纬。
前来交割之人将尹纬抬至带篷的牛车之上,盯了姜瑜几眼,就着急走了,全然不顾虽然身体虚弱,但还有话要说的尹纬。
“段安,我现在还不能杀此人,你姐弟之仇怨,等你长大些,自己去报吧。”
姜瑜看着慢慢远去的牛车,摸了摸段安的小脑袋。
“明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墩儿,你去做好准备,我去寻权公要文书。”
“瑜哥放心。”
……
白日间,姜瑜直接去了尚书台,略一等候,便由一令史引入。
姜瑜行礼完毕,也不多做客气,直接说道:“拜见权公,尹纬我已放归,这是您的手令。”
权翼看了一眼还保存完好的封泥,笑道:“为何不拆开看看?”
“启禀权公,我抓尹纬,并非全为私愤,当初也是想拿他敲打慕容暐,当下已然无用,又不能斩杀此人,留在手中也是无用,不如放回去,还能落个人情。”
“但你还是讹了姚氏千匹骏马。”
权翼说着瞪了姜瑜一眼。
“自是那姚兴尊师重道,却让我平白做了恶人。”
“哈哈哈哈!”
“又要来讹我些什么?快说吧,尚书台可不比你那军营,事务多得很,老夫没时间陪你逗乐。”
“一千副武器甲胄,还请权公也与我一份手书,吾自去武库支取。”
“你!”权翼被气的说不出话来,“你个不学无术之徒,我尚书台何时能管得武库了!没有卫大将军的文书,汝休想从武库中拿走一支箭!”
说着也想明白了,此子是来报复自己给姚兴手书之事,如此说来,他尚书台自然也管不得禁军。
姜瑜一脸诚恳道:还请权公想想办法。”
“给我个不拿你当叛逆,扭送到御前的理由!”
权翼恼怒之余,也有些好奇,此子今日怎么完全变了个样,如此放肆起来。
“强永此人,昔日在洛阳之时,我曾见过,就是一个普通贵族军将,并无甚才学,权公应该是知道的。
再者,陛下未加派精锐给他,只令带本部与两地州郡兵前去平叛,这样根本不行,他那本部人马,很大一部分还是从我羽林军分出去的,那些士卒什么样,我最清楚不过,他此行必败无疑。”
“你这些理由并不充足,慕容泓骤然起事,仅得数千人马,这还不算地方官员刻意夸大的水分,难道他麾下就是全是精锐士卒了?”
“我观慕容凤善使骑兵,由此推之,慕容泓敢在关中起兵,必然不差。”
姜瑜继续说道:“慕容暐的其他弟弟,肯定也在密谋造反,我之所以去向陛下请战,就是明白,这一战绝对不容有失,失则关中震荡!”
权翼有点诧异,眼前此人竟然与左将军窦冲在殿上之言如出一辙,他并未上过战场,可以说不通兵事,这些沙场之人接二连三的如此说,也让他心中发毛。
于是话锋一转,说道:“平白无故,要这么多兵甲作甚,你还能去私自征兵不成!”
“有何不可!权公,渭北山林沟壑间,多的是吃不上饭的牧奴。”
“胆大包天!你这样的作为,可是形同谋逆啊!”
权翼低声说完,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四周,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尚书台,当着他面说出如此叛逆之言。
“权公,我之所以能来找您,就是因为认准您忠心社稷,而我,也同样问心无愧,外面的情形,当真是等不起了。”
“武库不可能……”
“我信权公一定会有办法。”
权翼起身站起,在屋中空气来回踱步,走了几圈之后,猝然停住,背身说道:“去寻你叔父,京兆府仓库中,应该有一批替换下来准备销毁的武器甲胄。”
“多谢权公成全!”
“还有一事,请……”
“你还想要什么!”权翼顿时气地跳脚。
“请权公提前拨付下月军粮,最好直接让我去城外仓中支取,也省的人多眼杂。”
“你真是要气死我……”
权翼嘴里嘟囔着,脚下却不停,三两步走到案前,拆开方才姜瑜拿来的手书,直接在上面疾书不止,几息之间写完,也不等墨迹干枯,随手递给姜瑜。
“赶紧给我滚!”
原来,给姚兴的手书,竟然空无一字,此人当真是老奸巨猾。
姜瑜目的达成,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肃然说道:“末将多谢权公成全,权公恩德,瑜铭记于心!”
权翼指着姜瑜喝骂道:“你若不能建功,老夫第一个拿你是问,谁都保不住!”
姜瑜不理对方,躬身一礼,就退出廨舍,遣亲卫去回军营通报朱墩,自己则直接去了京兆府。
没有对姜宇有半点隐瞒,他将方才之事和盘托出,姜宇履历州郡,能文能武,自然晓得事情轻重,并未苛责半句,直接带他去了仓库。
这批军器,姜宇早就差人分门别类码放整齐。
工曹郎中上前介绍道:“启禀府尹、将军,长矛断槊,能用的大概有千余,至于弓,属下带人略做了一些修缮,能有五百余把交付出去,但没有箭矢。
甲胄就不行了,大多破败不堪,将军如果真想要,属下这里有很多布条,麻绳,串联绑缚,也能勉强凑合。”
姜瑜大喜,连忙拜谢其叔父,姜宇也很是赞赏得看了一眼那郎中。
及至午后,朱墩带领的一千军马,已经将所有能用的,都驮负在姚氏的一千匹马上。
“叔父保重!”
“瑜儿也要小心,局势一日三变,不要在外耽误太久。”
对于姜瑜如此果断的行动,眼前的这位京兆尹,惊诧之余心底竟然有些佩服,还是年轻好,无所顾忌。
姜瑜拜谢完叔父,翻身上马,两千多匹马,一刻不停,直接出横门,渡渭河北去。
连日来朱墩的轮番整训起了显著的效果,这一千人,身着全新的禁军制式甲胄,左右各成一队,将无主的马匹夹在中间,四马成一行,相当齐整。
初春的阳光照耀在甲胄上,熠熠生辉,远远看去,当真能赞一声精锐。
二十四节气在汉时确立,此时正在缓慢的与农业生产相结合。
得益于秦国对于关中水利的重视,长安周边有大片大片的田地,都被种上宿麦,等宿麦在芒种前后收获,再种上一茬豆类或蔬菜,关中小户还是比较殷实的。
关中大户兼并田地,隐匿户口的情况在王猛时代就被遏制,虽然近年来已有复起的苗头,但也是个逐渐的过程,整体并未败坏。
建元七年,关中大旱,苻坚下诏教授、推广区种法,此法可以适当的以精耕细作来提高产量,此后一直沿袭下来,此时每块田地之中几乎都有农人忙碌,道路之上也多有递送浆水饭食的农夫、幼童。
姜瑜自然严令士卒小心避让,不得踩踏农田,不得搅扰百姓。
微风拂面,惊蛰刚过,原本略显枯黄的宿麦,开始逐渐返青,满眼望去尽是绿意,不禁让人心旷神怡起来,这些天在长安城内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
紧赶慢赶,又行了一个时辰的夜路,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关中平原北缘的嵯峨山中,一处无名山谷内,这里已经不能耕种,从此向北,除了少数塬地,已经没有农人耕种了。
而上古周人的祖先,正是从这些塬地上,逐渐走出,进而行遍天下的。
从此以北,就是广义上的的渭北,苻坚统一北方的过程中,迁入关中的各族遗民,基本上都在此了,广袤的黄土高原,沟壑之间,没有人能知道,到底藏了多少人。
段索与郑才早早在谷口相迎。
“将军,将军。”
“无需多礼,去里间说,士卒饥饿,我们带了些粮食,赶快造饭,先让士卒们吃饱肚子。”
姜瑜所说的粮食,是朱墩出发前从自家军营中拿的,当然不多。
随着姜瑜的前行,谷中密密麻麻的人群自动让开道路,夜色凝重,确实看不清有多少人在其中,唯见篝火顺着山谷星罗棋布,仿佛天河一般。
进得帐中,甫一坐下,郑才就上前报喜道:“将军,吾二人不负所托!”
虽然没有什么粮食,山中野味却不少,行了大半日,早已腹中饥渴难耐,姜瑜直接抄起架在火堆旁边保温的野鸡,大口啃了一嘴。
朱墩见姜瑜动嘴,也跟着开吃起来,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姜瑜咽下一口肉,含混不清地说道:“信使说不完全,到底聚了多少人,你慢慢说。”
“将军慢些,慢些。”郑才满脸笑意。
“我刚才看这谷中之人,尽皆肌瘦,吩咐士卒,吃剩的粮食一粒不留,全部熬成粥,让所有人都分上一碗。”
“那明天怎么办?”
“郑参军放心,我从权公那里,多要了一个月的军粮,明日,你们自去仓中领取便可。”
朱墩也适时插话道:“我们这次可不是白来的,一个月的粮草,又带了一千匹好马,我看都能上战阵,还有矛槊千余,弓五百副,甲胄更是无算,就是旧了些,装备你这些兵,也足够了。”
“哦,箭矢,箭矢不好弄,将军回去必有办法。”
“好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完了!”姜瑜笑骂一声,又把粮食、军械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引得郑、段二人大呼高明。
段索兴奋地说道:“将军,这个山谷,已经聚集了五千余人,你别看他们瘦弱,都是我们挨个筛选过的,只是饥饿而已,吃上几顿饱饭,冲阵固然不行,作为轻骑从旁掠阵一点问题都没有。”
“就这五千人,还是我们控制的结果,唉,这渭北山坳里,吃不上饭的人,实在太多了。”
郑才说完,感叹一声,未到北地之前,他着实不能理解为何北方会遭胡人肆虐至此,直到南、北都见识过了,现在的他,逐渐开始有了些细微想法。
一时间,帐内诸人,心中也都有些异样,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山上山下差距着实有些大了。
“郑参军,你详细说说吧。”
“唯!”
郑才起身,对着姜瑜一礼,开始缓缓讲述。
“总的来说,这些牧奴大都是陛下扫灭诸国后,从各地逼迁而来的,燕人、代人、匈奴人、凉州人、仇池人……还有我听闻过的所有部族,都能从这里找到,真是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还有很多孤儿,根本说不清自己从何而来,是何部族。
人离乡贱,更不用说逼迁路上,几乎所有随身之物都被搜刮的一干二净,到了这个地方,又要从头开始,一穷二白,好些人最终也只能卖身于富户,做个牧奴,有口饭吃罢了。
剩下的一部分,倒是没有卖身,但淝水战前,也被附近屯军欺压,更加困苦,战后,听闻好些军队没有回来,这帮人竟然比得胜的晋人还高兴。
庙堂只把他们当做必须要缓慢吃掉的食物,哪里会有人会替他们张目,如凉州人、燕国人,他们,或者他们的上一辈,原本在家乡大都是务农为生,来到此处却又要倒退回去,放牧为生,心中如何能不恨。
更不用说,妻离子散之类的凄惨事,比比皆是,闻者落泪啊。”
郑才说完,帐内变得异常安静,这就是秦国,或者说,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复杂、不公、残酷,让人无奈又不得不面对,有人在长安城里夜夜笙歌,有人在此食不果腹。
“将军!将军!……”
突然,帐外传来很多人的呼喊声,一开始各种语言,各种口音都有,但渐渐地汇成一句话。
姜瑜起身,大步走出营帐。
“将军,他们非要前来叩拜,拦不住……”
姜瑜摆手打断亲卫,上前几步,几乎贴近最前排的人,大声说道:“诸位!
吾乃鹰扬将军姜瑜!我今日来此,是来征兵的,漂亮话我一句都不会多说!”
姜瑜继续大声嘶吼:“当兵吃粮,只要诸位愿意为我征战,愿意听从我的号令,明日,一人先发粮十斤,此后每日,我保你们吃上饱饭!
战时之赏赐,我亦不会短缺!
现在!先去喝上一碗粥,不管稀稠,每个人都一样!”
姜瑜大致心算一下,他们军粮本来就优厚,原本一个月三千人的粮食,现在发出去一部分,应该能让这些人再吃上十天,自己回去想办法买入一些粮食,应该足够拖到即将到来的征战了。
随着姜瑜说完,前面的人群,不停往后面传话,相互之间还互相翻译,人群轰然起来,前面人闷头跪拜后站起离开,后面人也跟着有样学样,如同麦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