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最圆满的秋日

稻浪在夕阳的照射下翻涌，如同一片金海。

李覆舟坐在田埂上遥望着不远处炊烟袅袅的农舍。

几个扎羊角辫的孩童赤脚跑过石板桥，竹篾编的蚱蜢从他们指间滑落，顺着溪水漂向远方。

“很美吧。”

将头盔摘下放在一旁，男人缓缓走到李覆舟的身旁，一脸满足的看着下方的麦田。

男人眉眼清秀好像新裁的柳叶，若不是身上还披着布满锈迹的盔甲，看上去倒像是江南烟雨里吟诗的读书郎。

李覆舟随手捻起脚边的一株杂草，草叶在风中摇晃。

他能闻见泥土被晒暖的腥气，能看清农舍中老汉劈柴的动作，溪边浣衣的妇人哼起小调，调子清脆又婉转。

他还看到肩上绑着白色布条的粗衣大汉和身着轻甲的士卒在院子里划拳饮酒，土黄色的小狗围转在一旁兴奋的晃着尾巴。

“你们困在塔里多久了？”

沉吟片刻，李覆舟突然问道。

“大夏三十三年秋，朝廷征丁。”

“那年我才十四，乡长带人砸了家里的灶台，一脚把我娘踹倒在地，跟她说就是灶王爷来了也保不住我。”

男人耸了耸肩膀，一脸轻松的笑了笑。

“后来呢？”

“死了呗！”

李覆舟神色一僵，抬头望向身旁的男人，却发现对方正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盯着自己，满脸的嫌弃。

细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回过头去，大约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正提着一篮麦饼轻手轻脚的走来。

从衣着上看，似乎与之前招呼自己上前的孩童人影很是相似。

见李覆舟望向自己，女孩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也不出声，只是把那一篮麦饼朝身旁的男人递了过去。

“谢谢你呀小家伙，去玩吧。”

接过麦饼塞进嘴里，男人一脸宠溺的摸了摸女孩的头顶，目视着对方跑下田去。

“之前弄疼你，别怪他们，人煞的暴动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

李覆舟摆了摆手，人煞入体的下一刻他就到这儿了，身体上遭的罪他压根没感觉到多少。

反倒是看着男人一口接一口的吃着麦饼有些无语。

“不给我吃一块？”

“这里的东西你吃不到，给你也是浪费。”

男人瞥了眼李覆舟，淡淡的说道。

“不过我还真有些惊讶，那样大量的人煞灌入体内，你居然没被撑爆，要不是有那副龟壳，你都等不到我们救你。”

“龟壳？”

敏锐的注意到男人的措词，李覆舟朝对方投去惊讶的目光。

“就是那个。”

男人抬手指向天空，浮云散开，一副巨大的龟壳正悬于天际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正是李覆舟脑海里的那副六爻龟甲！

而龟甲之外正是无边的人煞。

“人在死亡时产生的怨念凝聚成人煞，而心中最美好的留念则汇聚在这里。”

“这份留念自然而然也会吸引无数的人煞聚集于此，但要是太过靠近，恐怕仅存的这点美好也会被人煞无边的怨念所污染，所以他们才会只是呆在周围。”

“而你之前鲁莽的行为让他们误以为你将要抹去他们最珍贵的东西，自然也就引起了人煞的暴动。”

“如果不是那龟壳隔绝了大部分的人煞，我们根本就不会出手救你，你小子真是好机缘啊。”

听着男人的解释，李覆舟心里闪过一丝后怕，不由感叹自己命大，随即又想起些什么，开口问道。

“你知道外面那几个盔甲都烂掉的弟兄吗？”

当着男人的面，他也不好直接说那几只残甲活尸，毕竟他们的盔甲样式看起来差不太多，恐怕是旧相识，要是冒犯就不好了。

“那都是我的兄弟，过命的。”

男人笑了笑，并未戳破李覆舟心里的小九九。

“咱们出自同乡，自幼一同长大，我是他们中最小的一个，从军之后也是相互照应，只是运气不大好，都死在这荒原上了。”

风掠过稻田发出阵阵声响，万千细语在穗浪间流转。

当暮色渐浓，第一颗星星亮起时，男人的身影忽然开始逐渐透明。

“小时候阿爹说，笛声能引魂归乡。”

他摘下腰间竹笛放在嘴边，轻轻的吹奏起来。

笛音婉转幽长，李覆舟闭上双眼，用心感受着藏在音律中的平静与安详。

“可惜我们的故乡，早就没了。”

最后的尾音消散在风里，男人忽然神色一正，一脸严肃的拍了拍李覆舟的肩膀。

“时间差不多了，出去之后帮我们个忙怎么样？”

“什么？”

李覆舟向对方投去疑惑的目光。

“外面那张烂脸，笛子吹得太难听了。”

“噗。”

对视片刻，男人率先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不让你白帮，有好处的，出去你就知道了。”

见男人还要卖个关子，李覆舟也是轻笑着晃了晃脑袋显得很是无奈。

“放心吧，那破笛子我一定帮你砸烂。”

身影愈发消散，连带着周围的环境也好似被一层薄雾遮掩，看不太真切。

轻笑声逐渐变大，男人的眼角都笑出些许泪水。

些许光亮从薄雾中透出，越来越多的人影自其中显现，每一个人都微笑着望向李覆舟，眼神里尽是美好的祝愿。

心中忽然有了些许明悟，他们哪里是被困在塔内，这塔分明是他们自己造的。

叫他们哪怕将腐败的躯体融做塔身也毫不犹豫的。

正是这片平静村庄里最圆满的秋日。

只不过，那些在幻境里劈柴的汉子，教孩童写字的书生，窗棂后绣花的少女，这片美好留念所构筑出太平幻境，却始终如同琥珀里的飞虫，永远凝固在渴盼的时光里。

而李覆舟和他们不同，他不属于这里。

这片安静与祥和还不是他可以享受的，他将会回到那该死的世道，继续面对重重恶意。

既然如此，那就只给予他美好的祝愿。

期盼李覆舟替他们再去看看山河，吃吃野味，感受鲜活的人世。

幻境如同升腾而起的烟雾四溢消散，李覆舟最后看了眼男人的唇形。

不是无奈，而是释然的笑意。

仿佛旅人将最重要的信物托付给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