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皇太子出阁讲学的规矩极严。
除了每月朔望(初一、十五)和诸如元旦、冬至等重要节庆可以稍作喘息外,其余日子雷打不动,一律要按部就班地进学。
明日恰逢常朝暂停,朱齐本想着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不必凌晨三点便挣扎着起身。
可一想起那该死的讲学日程——由于无须参朝,讲读则从早晨五点开始。
他顿时兴致全无,忍不住腹诽:“这什么玩意的出阁讲学,简直比上朝还要折磨人!”
同样满腹牢骚的,还有此刻正伏案于锦衣卫指挥使司大堂的商辂。
他既已改任武职,按常理若要继续教导太子,至少该加授少保、少傅之类的虚衔,才算名正言顺。
可自景泰易储以来,朝中阻力重重,莫说太子三师(太师、太傅、太保)迟迟未设,就连少师、少保、少傅这类虚衔也鲜少授予臣子。
正如《国榷》所载:“景泰立储,东宫僚属简薄,不授三师。”
如此倒也罢了,偏生詹事府那帮老学究至今还未敲定新的太子讲读官人选。
偏又以“《中庸》未竟,太子学业贵在连贯”为由,硬生生将他这个翰林学士扣下来,要他再讲两日。
他虽知道,这两日东宫心思并不在四书五经之上,可商辂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教案需得字字斟酌——明日入宫前,詹事府的官员必会逐条审阅。
若其中稍有差池,轻则遭人弹劾,重则上达天听,由陛下亲自过问。
笔锋在纸上游走,待最后一字落定,窗外已是梆子三响。
商辂搁下毛笔,揉了揉酸胀的腕子,长长舒了口气。
他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腰背,苦笑一声,准备两份教案真是累人——一份是太子感兴趣的刺客资料,另一份则是詹事府过目的资料。
今夜怕是回不了府了,索性就在这指挥使司将就一宿。
横竖再过两个时辰,又得整肃衣冠,入宫面见太子。
他吹熄烛火,和衣躺下。
黑暗中,商辂盯着房梁,不由自嘲:“这讲官当的,倒比锦衣卫的夜哨还要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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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指挥使司衙门不过一里之遥的这座阴森建筑,此刻依然灯火通明,仿佛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
一个身形瘦小的校尉快步走近,腰间铜牌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他恭敬地将腰牌递给门口值守的狱卒,随后垂手而立,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四周的阴影。
不多时,一个睡眼惺忪的狱卒揉着眼睛走了出来,见到来人后立即挺直了腰板。
两人耳语片刻,那矮小校尉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整个过程不过一刻钟,快得仿佛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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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就在早些时候,指挥佥事门达正躺在锦帐之中辗转反侧。
今夜酒宴上逯杲临别时的那番耳语,像根刺般扎在他心头。
“毕旺这个活口若是真吐出些什么......”
想到这里,他猛地坐起身来,背上不禁冒出一层汗珠。
“来人!”
门达一把扯过外袍披在肩上,正要唤人备马,却又突然停住。
他正系着袍服衣带,一把取过挂在床头的绣春刀,忽然眼珠子一转——早年自己身为北镇抚司的实际掌控者,这些年安插的眼线遍布诏狱每个角落,何须亲自出面?
若是被有心人瞧见,反倒落人口实。
“去,把程发强叫来。”门达对门外候着的亲随吩咐道。
不多时,一名瘦小校尉便跪在了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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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一名身形高大的力士进来奏报。
听完禀报,门达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讥诮:“好个商辂!果真乃一名读死书的酸儒!”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锦衣卫的规矩都不懂,也敢来查我北镇抚司的案子?这下我看你如何查下去?”
烛光下,门达的面容显得格外狰狞:“明早城门打开之时,你带三个得力的人,一路向南,莫要停歇……”
这言语间,似乎他在南镇抚司也有安排。
只见门达压低声音,从嘴里蹦出几个字:“记住,我要那些档案永远消失。”
夜色渐深,门达望着校尉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随着房门“砰”地一声重重合上,他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方才的忧虑此刻烟消云散,他随手解开外袍,仰面倒在锦缎铺就的床榻上,不多时便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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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位于西华门外的兵部尚书府邸外,方才那位诏狱门外交头接耳的瘦小校尉,便是在这大门附近消失不见。
拐角的阴影处,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突然动了动,眼神在黑暗中冒出几分狐疑的色彩。
那人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后退数步,动作轻盈得如同鬼魅,如鬼魅般融入夜色。
这正是商辂午后埋在北镇抚司周边,并未撤走的一枚暗哨。
这黑夜又重新陷入了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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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七刻,紫禁城还笼罩在破晓前的朦胧之中,东宫寝殿外已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董平手执铜盆,轻手轻脚地来到太子床前,却又不得不提高嗓门:
“殿下,该起身了!商大学士已在文华殿候着,今日讲读耽误不得!”
朱齐在锦被中翻了个身,缓缓睁开双眼。
他不需要询问时辰,单凭殿外尚未散尽的夜色便知此刻尚早。
奇怪的是,明明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他却觉得神清气爽,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或许是挫败了刺客阴谋后的振奋,亦或是穿越后体质改变得更加好了。
待梳洗完毕,朱齐身着杏黄色常服只身一人来到文华殿主殿时,晨光才刚刚映出一丝亮色。
令他意外的是,商辂早已在殿外恭候多时。
这位新任锦衣卫指挥使眼框中泛着青黑,手中捧着的教案上还带着詹事府连夜核查的朱批印记。
“臣商辂,叩见太子殿下!”
商辂的声音在清晨的殿宇间格外清朗。
虽已是东宫近臣,但在往来宫人、侍卫的注视下,他依然一丝不苟地行着大礼。
朱齐连忙虚扶一把:“先生快快请起。”
待看清商辂憔悴的面容,太子不禁蹙眉:“先生昨夜莫非未曾安寝?”
商辂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苦笑道:“回殿下,昨夜子时方得歇息。”
他扬了扬手中厚厚的卷宗,“锦衣卫衙门的案牍之劳,竟比昔日在兵部时还要繁重几分。”
这话说得含蓄,但这二人都心知肚明。
昨日商辂新掌锦衣卫,不仅要处理日常卫所事务,更要暗中调查刺客一案。
昔日在兵部只需统筹军务,如今却要周旋于朝堂暗流之中,个中艰辛,岂是外人能知?
朱齐连忙上前两步,亲手扶住这位自他穿越以来愈发钦佩的老师,一同跨入殿中。
待二人入殿,朱齐忽然转身,宽大的杏黄色衣袖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弧线。
他目光如电,扫过殿外垂首侍立的宫人和侍卫,右手随意地挥了挥:
“都退下吧,孤与商大人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