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徐州野望

郭嘉拢着狐裘站在廊下,望着那袭青衫转过影壁,目送郭援离开。

“军师大人。”侍从捧着漆盒垂首而立。“这是二公子快马加鞭送来的。”

盒子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丹桂香,却掩不住廊下木盒中飘出的甜腻气息——那是徐州特有的甜点,裹着晶莹糖衣的糕点被整齐码在油纸间,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郭嘉伸手捻起一块,糖霜簌簌落在素白衣襟上。指尖的甜腻突然变得粘稠,郭嘉望向廊外盘旋的树叶。

郭嘉忽然转身,玉佩撞在案几上发出清响,他的思绪早已飘向远方。

此刻的陶谦府邸,残阳将陶府檐角的鸱吻染成暗金色,书房内的青铜兽炉吐出袅袅青烟。

陶谦猛地将青瓷茶盏摔在地上,飞溅的茶汤将书房的云纹地毯洇出深色痕迹。窗外蝉鸣声突然止歇,仿佛连庭院里那棵百年梧桐都屏住了呼吸。

“父亲息怒!”次子陶应扑通跪地,玄色锦袍扫过满地碎瓷,“母亲今晨在佛堂昏厥,医官说这是气血攻心之症啊。”

长子陶商捧着药盏的手指发白,目光扫过屏风外若隐若现的素衣人影——那是陶谦新纳的小妾柳氏,此刻正垂首跪在照壁前,发间金步摇随着啜泣微微颤动。

陶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钩。前日纳的柳氏不过十八岁,抱着琵琶在宴席间唱《子夜歌》的模样,像极了年轻时在洛阳太学见过的公孙氏舞姬。

可那抹鹅黄裙裾还未在偏院暖热,就被正室甘氏派人撤了红绸,连新漆的雕花拔步床都叫人抬去了柴房。

正房方向忽有檀香随风而至,甘氏扶着翡翠屏风款款而入,满头珠翠在斜阳里折射出寒光。

“使君当真是老当益壮。”她将雕着百子千孙图的紫檀木匣重重拍在案上,匣中数十枚玉牌叮当作响,“可还记得当年在丹阳郡,您是如何对着这匣妾室名牌发誓?”

窗棂外传来聒噪蝉鸣,陶谦忽然想起去岁在泰山郡见曹嵩时的情形。那位花甲之年的太尉穿着蜀锦裁的宽袍,新蓄的侍妾正往他银盏里斟葡萄酒,鎏金博山炉熏得满室生香。

“曹巨高倒是逍遥。”他喃喃自语,指尖划过案头堆积的竹简——那里面还压着曹嵩半月前寄来的信笺,炫耀新得的西域舞姬腰肢如何柔软。

“没想到年逾六旬尚能连纳三房!”陶谦心中郁闷道。他想起半月前琅琊来的密报,曹嵩新得的侍妾竟是将门之后,陪嫁的五百部曲此刻正在泰山脚下操练。

而自己刚刚纳妾就被正室甩脸色,关键儿子们也全都站在正室一边来劝他。这使陶谦更加苦闷。

屏风外忽然传来环佩轻响,柳氏膝行至门边深深叩首:“贱妾愿自请离府,只求夫人莫要气坏凤体。”

她脖颈间那道朱砂胎记宛如血痕,恰与甘氏眉间花钿同色。陶商手中的药盏终于跌落,褐色药汁在地砖上蜿蜒成诡异的图腾。

陶谦发迹史与丹阳豪族的渊源密不可分。这位徐州刺史的元配夫人甘氏出自丹阳望族,其父甘公乃当地首屈一指的豪强,还做过苍梧太守。因为被大人物甘公看中投资自己,陶谦才有今日。

“彼有奇表,长必大成。”甘公的赞叹时刻在陶谦耳边回响。

当初朝廷为了征讨黄巾军,来丹阳征兵。在甘公的推荐下,陶谦得以随军。成为参军取得军功,青、徐两州黄巾复起,攻打郡县。之后朝廷任命陶谦为徐州刺史。

陶谦能够立足东南一隅,陶谦依靠的是丹阳军势力。主要的支持是甘公一族的势力和兵力。这是陶谦立身的根本。

陶谦的后台丹阳势力,支持者主要有笮融,曹豹,许耽等。他们代表着丹阳-甘公势力随着陶谦入主徐州,是陶谦出征的主力军,也是徐州本地势力的天然反对派。

徐州刺史陶谦奉朝廷之命赴任,甫入彭城便深感局面棘手。这座控扼淮泗的军事重镇,表面承袭着两汉经学世家的雍容气度,暗处却涌动着多重危机。

徐州的世家势力及其广大,徐州的本土两大势力,下邳陈氏家族和泰山臧氏。其中尤其是徐州的陈氏家族非常难以制衡,而徐州又贼乱不止。

陈氏家族的代表人物就是陈球,陈珪,陈登。陈氏家族作为徐州的本土豪族,自陈屯开始就有令名。从陈屯之孙陈球开始步入政界。陈球入朝后担任廷尉,正是桓,灵之际。陈球耿直不阿,敢于当面与赵忠,王甫等官宦抗衡。之后谋诛宦官,被泄密。让宦官曹节下狱处死。

在徐州地方,陈氏家族的话事人是陈球之子陈珪及其子陈登。他们父子属于乱世典型的自保型家族首领。陈球惨死的教训,使得他们不渴望高位,只想保守家业。但在地方上威望极高,小动作不断。

而以臧霸为代表的势力,较陈氏较弱。臧霸之父臧戒为县狱掾,因据守律法不听从太守凭欲私杀狱犯。太守大怒,令人收押戒诣府备罪。时年十八的臧霸获悉父亲被押囚,召集食客十数人前往费县西山将父亲救出,时押送役卒百余人,都因惧怕臧霸的健勇而窜逃。

此后,臧霸与父亲逃亡东海。黄巾起义时,臧霸收兵于徐州,与孙观、吴敦、尹礼等聚合军众,臧霸为统帅,屯于开阳一带,自成一方霸主。可以说是徐州乱不乱,臧霸说了算。之后被陶谦招安,完全属于草根贼寇势力。

此外,徐州还有大富商势力糜家。麋竺是徐州富商,他的先祖世代经营垦殖,养有僮仆、食客近万人,资产上亿。

糜氏在徐州威望极高,但在陶谦看来属于是人傻钱多好利用。于是任命徐州的大富豪糜竺为别驾从事。以往来说,别驾一职都是士族,像糜氏这种纯商人出身,名士圈不认可。但陶谦全不在意,只要有钱就行。

于是陶谦一到徐州就任用亡命东海的泰山人臧霸及其同乡孙观等为将。拉拢了地方豪强势力,想要制衡世家势力。陶谦提拔陈珪为沛相,任命陈登为典农校尉,负责农田水利,赈灾饥荒。又任命糜竺为徐州别驾从事。让他们出钱出粮,供养自己的军队。

徐州豪族帐簿上的赤字随着战事蔓延。下邳陈氏在三次征调中折损部曲七百,家主陈登望着空了一半的坞堡私兵名册,指节叩击案几的声响彻夜不绝;东海糜氏的商队被战火截断三条要道,糜竺在密室对着堆积如山的盐铁契约长叹;如今几次征讨曹操,都被袁绍和曹操的联军打败,使得徐州地方势力及其不满。

更重要的是,徐州的本土豪族跟着陶谦混,根本看不到前途。只因为陶谦就像是贼寇一样,根本也不属于中原士族圈子。

当初陶谦出任徐州刺史,举荐张昭为茂才,遭到张昭拒绝。陶谦很生气,后果严重,就把张昭逮捕下狱。多亏名士赵昱多方求告,极力营救,才得以幸免。

糜家和陈家觉得自己像是冤大头一样,被陶谦割羊毛,无偿供给他的丹阳兵。但是自己的地位得不到世家的承认,随时都会被抛弃。

在徐州本地势力看来,陶谦的两个傻儿子。大儿子吃拿卡要,背后丹阳势力虎视眈眈。小儿子吃喝嫖赌,好在对徐州势力没有大儿子那么强势。但是徐州势力也只是略有亲善,并不偏向。

州中豪族的态度始终保持着微妙平衡。反倒在他们看来,远在东齐屯兵的刘备,倒是非常靠谱。不仅有皇室子弟的身份背书。而且与他们还有一定的历史渊源。刘备的老师是卢植,卢植的老师是太尉陈球,而陈球正是陈登的爷爷辈。那么说来,刘备的师承是陈家族长。二人也能算师出同门。

而卢植不仅仅是陈球的徒弟,还同样拜师马融。马融的女儿马伦,嫁太傅袁隗。可以说袁绍的四叔是马融的女婿。这么说来,刘备和袁绍也有渊源。

西厢忽起喧哗,管家跌撞着捧来漆盒:“使君,曹老太爷送来的贺礼...”掀开的锦缎下,十二对和田玉雕的合欢佩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陶谦突然大笑,笑声惊起檐下栖鸦,扑棱棱掠过刺史府高耸的鸱吻。

不久之后。徐州地界风云暗涌。下邳城郊一处隐秘山谷间,流民帅阙宣裹着黄巾残部,不出旬月便啸聚五千余众。

此人踞坐草莽搭建的高台之上,将劫掠得来的玄色冕旒歪戴头顶,命手下拾取山间赭石涂抹黄旗,竟僭称“承天受命大将军”,公然在兖徐边境树起反旗。“阙宣聚众数千人,自称天子。”

下邳郡西临彭城国,北接东海郡。阙宣举事后,没有打劫接壤的两郡,而是去劫掠曹操的兖州,泰山郡。还占领了费县和华县。

刺史陶谦抚须凝视案前密报,青瓷盏中的茶汤早已凉透。如果没有他的资助,阙宣根本不能这么顺利。“徐州牧陶谦与阙宣共同举兵,攻取泰山郡的华、费二县,又钞略任城。”

当阙宣在汶水岸边犒赏三军时,陶谦部下曹宏带着十坛美酒前来劳军。

庆功宴持续至子夜,突然四面火把如星,徐州精锐丹阳兵从芦苇荡中杀出。阙宣醉眼朦胧间,看见自己亲卫的咽喉处都架着白日里饮酒盟誓的徐州将领的佩剑。

待东方既白,五千降卒已在泗水畔重新整编,军旗上“阙”字被利刃划去,改绣斗大“陶”字。陶谦杀死阙宣,吞并布众。“谦初与合从寇钞,后遂杀宣,并其众。”

鄄城议事厅内炭盆毕剥作响。曹操单手攥着青瓷茶盏,指节泛白间突然将茶盏重重拍在案几上,茶水溅湿了案头尚未开封的徐州来信。“陶恭祖老贼!”他猛然起身,织锦大氅带翻身后座椅,

堂下荀彧正要开口,被曹操骤然拔高的声浪截断:“说什么仁德君子!去年收留泰山贼臧霸时便该看透其狼子野心!”

夏侯惇腰间环首刀铿然出鞘半寸:“末将愿率精骑踏平下邳!”

程昱抚须冷笑:“陶谦以丹阳精兵屯郯城,又得糜氏钱粮供养,此番怕是要...”话音未落,曹操已抓起案头竹简掷向厅柱,简牍断裂声惊得门外亲兵握紧戟柄。

曹操的手指划过彭城周边的丘陵标记,案头堆积的竹简突然被帐外传来的马蹄声惊动。

来自邺城的信使风尘仆仆地跪呈漆封密函,甲胄上还沾着黄河渡口的湿气。袁绍派来援助曹操的几支军队陆续到达,曹操收到来信后,完全下定了攻打陶谦的决心。

油灯爆出个灯花,惊醒了陷入沉思的主帅。曹操起身时,铠甲鳞片在寂静的军帐中发出细碎的响动。

他凝视着地图上标注着“徐州”的朱砂印记,“传令!”他望着东南方翻滚的阴云,“孤要亲征徐州,定要陶谦老贼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