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瓷盆里漾开一圈圈涟漪,陈芷苒的指尖陷在温热的水中。尿布上淡黄的渍痕逐渐洇散,像极了那年中秋被泼在墙角的药渣。她记得那日男人摔门而去的背影,产后的腹痛混着中药苦味,在记忆里结成化不开的痂。
“我来。“低沉的嗓音贴着耳畔响起,惊得她打翻了水盆。叶峰不知何时蹲在了木盆旁,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蜿蜒的青筋——那是昨夜劈柴时磨出的血泡,结了层薄薄的痂。
陈芷苒攥紧湿漉漉的尿布往后缩,木盆边缘的裂口刮过她冻红的指节。去年深冬,她挺着八个月的肚子在河边浣衣,冰碴子割破掌心时,恍惚看见叶峰在桥头酒馆划拳,指间夹着本该买棉胎的钱。
“当心着凉。“叶峰突然握住她手腕,掌心滚烫的温度惊得她战栗。男人从她指间抽走尿布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在拆解易碎的糖纸。水珠顺着盆沿滴落,在青砖地上晕出深色的花。
灶膛里未熄的柴火噼啪作响,陈芷苒望着叶峰搓洗尿布的侧影。皂角泡沫堆在他腕骨处,被跳动的火光镀上金边。这双手曾掀翻过满桌的月子餐,此刻却仔细揉搓着婴儿的尿渍,连布角缝里的奶渍都不放过。
“从前...对不住。“搓衣板突然发出吱呀声响,叶峰的声音混在哗啦水声里,“你生知意和风风那晚,我其实在卫生所外头。“
陈芷苒猛地抬头,撞进男人泛红的眼底。那夜暴雨倾盆,她抓着产床栏杆疼得咬破嘴唇,恍惚听见窗外有人嘶吼。原来不是幻觉。
“刘二狗说我克妻,赌我不敢进产房。“皂角香突然变得辛辣,周峰将尿布拧成麻花状,水珠溅湿了裤脚,“后来听见知意哭,我...跑了。“
记忆如潮水漫涌。陈芷苒想起出院那日,接生婆偷偷塞给她红鸡蛋:“你家男人在雨里淋了半宿,还是护士拿扫把撵走的。“她当时只当是玩笑,攥着鸡蛋的手却微微发抖。
“要这样晾。“叶峰起身抖开尿布,水雾在晨光中散成虹彩。竹竿上并排挂着的棉布随风轻晃,像极了正月里晒的腊肠——那本是给月子里补身的,却被叶峰拿去换了赌资。
陈芷苒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红痕。今早换尿布时,知意的小手突然抓住她的银镯子。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嫁妆,去年除夕差点进了当铺。
“哇——“里屋传来大宝的啼哭。叶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就要往屋里冲,却被门槛绊了个趔趄。陈芷苒望着他同手同脚的背影,忽然想起新婚夜他打翻合卺酒的模样。
阳光斜斜地爬上窗棂,将两道重叠的影子投在尿布上。叶峰正手忙脚乱地给大宝拍奶嗝,婴儿吐出的奶渍在他肩头晕开地图。陈芷苒望着那团白渍,忽然发现男人洗得发白的工装领口,不知何时缝上了端正的补丁。
“下午我去后山割些艾草。“叶峰把睡熟的大宝放回摇篮,指尖还沾着奶香,“王婶说熏屋子能防惊厥。“
陈芷苒怔怔地望着艾草筐。去年端午她采的艾叶被叶峰扔进灶膛,说闻着晦气。此刻竹筐里新添的镰刀闪着寒光,木柄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苒“字。
灶台上的红糖罐突然映进眼帘,她这才惊觉罐子不知何时被填满了。粗粝的糖块间夹着张字条,墨迹被水汽晕染开:“供销社李姐说,这个补气血最好。“
窗外传来劈柴声,比往日更急促些。陈芷苒走到檐下,看见叶峰正将圆木劈成细条。汗水顺着脊梁骨没入裤腰,阳光下泛着晶亮的光。柴垛旁放着崭新的斧头——上个月赶集,她亲眼看见这把斧头被摆在地摊最显眼的位置。
“五哥!“叶倩文的声音伴着自行车铃铛传来,“你要的连环画买到了!“少女扬着手中的《哪吒闹海》,封面上混天绫红得灼眼。上周可馨哭闹不休时,叶峰哼过几句戏文里的“抽龙筋“。
陈芷苒转身望向堂屋,八仙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玻璃瓶,野雏菊在清水里舒展花瓣。露珠顺着鹅黄的花瓣滚落,在晨光里碎成星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