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纲疏】

痛，殆初为象声词，以状人由疼痛所发近乎“甬”声（甬声，古音近“痛”）之呻吟也。《心部》云：“恫，痛也。一曰呻吟也。”其恫痛音近，而许君以恫为痛言其苦，又以恫为呻表其状者，殆即谓此。又，颜师古《匡谬正俗·六》云：“今痛而呻者，江南俗谓之呻唤，关中俗谓之呻恫，鄙俗言失恫者，呻声之急耳；太原俗谓恫唤云通，此亦以痛而呻吟。其义一也。”殆亦谓此也。故“痛，病也”者，谓人之疼痛之病也。盖人于痛时，始必噤齿禁气以忍之，及至忍无可忍，遂声气呻出，而一犹先抑后扬、声“t”韵“ong”之“甬”声，故因于此声而为名，遂有“痛”之一称耳。《后汉书·邓皇后记》云：“后曰：非不痛也，难伤老人意，故忍之耳。”亦痛当有呻而因呻名痛之证也。

痛之为名，本源于人病疼痛所发之声。故古之初为此名者，即但取其声似而以声为名，而后乃继定其名字，始形声相益兼表其义耳。《马王堆汉墓帛书·阴阳十一脉灸经》云：阳明脉“其所产病，颜甬……颈甬、乳甬。”《说文·人部》云：“俑，痛也；从人，甬声。他红切，又余陇切。”是也。盖以甬为痛者，为但拟其声；而从人作俑者，谓痛出于人也。至于《武威汉代医简》简13云“创立不恿”，简52云“治金创慂”，转以古甬俑之字复为“恿”“慂”之形者，则更是以形声相益，欲人睹其字形而遂可获知其病原也。盖字之从心甬声而作恿者，言疼痛之作，必关乎心也。《素问·至真要大论》云：“诸痛痒疮，皆属于心。”《汉书·武帝纪》云：“支体伤，则心憯怛。”是也。而字之从心涌声而作慂者，谓疼痛之作，由乎心动也。《广雅·释诂》云：“慂，动也。”本部云：“痋，动病也。”（痋即痛字。见本书“痋”篇。）《圣济经》卷之七《知极守一章第二》：“针石之道，非神不使；药饵气味，非神不应。《内经》论诸痛皆属于心，亦以痛之微甚，出于心之躁静，非专于气血之通塞也。”吴褆注云：“《内经》论诸痛皆属于心，则心者神之舍，一失其平，则诸痛作，岂特气血通塞使之然耶？其微其甚，盖心之或躁或静致之尔。”痛必关心，而心动则痛，故义之引申，凡物伤心，所致心之憯怛、涌动不宁者亦皆谓痛，又不特肢体损伤为然也。汉《费凤碑》“兮切恻”，《武荣碑》“乎我君”，《李翊夫人碑》“感路人”，所言者皆谓哀痛，而其亦古痛字也。然则即痛而亦即恿，恿之益疒乃为，之省心则为痛矣。而今由迄于汉时痛字演变之诸形体，以观此先秦以来之痛之名，则其名所由来者，均已昭显于其中而无所匿焉。

痛必关心而心动则痛，此外而创螫啮、内而慯怆憯怛，凡痛为病之必然之理，故以甬为声、本用称外痛之痛名，古所以并以称内痛也。《荀子·礼论》云：“创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迟。”此痛之本以称外痛者。又，《说文·心部》云：“慯，忧也。”《广雅·释诂》云：“慯，痛也。”《荀子·礼论》云：“哀痛未尽，思慕未忘。”此痛之又以称内痛者也。然创螫啮之外痛，固又不同于慯怆憯怛之内痛，故古人为予分辨，乃复别痛而为“痋”“恸”，以分言痛病之外内耳。本部：“痋，动病也；从疒，蟲省声。”段注云：“痋即疼字。……今义疼训痛。”（按段说迂曲，痋字本即痛字也。说详本书“痋”篇）。又《论语·先进》：“子哭之恸。”皇侃疏云：“恸，谓哀甚也。”是也。痋之与恸，固其所分有内外，然由恸从心动、痋训动病以观之，则内外之痛，又俱以心动之所为也。

上之所谓“心动则痛”者，此古言痛之成因之本说，而为今之医家多所不知。而另有所谓“不通则痛”者，则为古言痛因之又说，乃为今之医家无不了然也。盖心动则痛，所涵者广，外而创之痋，内而慯怆之恸，无不由之；而不通则痛者，则所赅者狭，似但为邪阻经络、痹着而痛者所可为然矣。《素问·举痛论》：“寒气入经而稽迟，泣而不行，客于脉外则血少，客于脉中则气不通，故卒然而痛。”是也。且后起之“不通则痛”说，本无碍于固有之“心动则痛”一说之宏旨，即如经络痹阻之痹而言，以痹有轻重，痛有微甚，痹痛之甚者，遍历骨节而如虎啮，则其非应心之痛又当云何？此正《圣济经》所谓“亦以痛之微甚，出于心之躁静，非专于气血之通塞”者也。

不通则痛者，其“通”字本但可以言痛之发作与否之理，而不可用释痛之所以得名之由也。此一犹“心动则痛”者，其“动”字亦但可以言痛之发作与否之理，而不可用释痛之所以得名之由矣。而无如汉之刘熙不明其理，释痛以通，因至于结论大谬也。如其于《释名·释疾病》云：“痛，通也，通在肌脉中也。”盖释痛以通，以言痛名之由来者，本与常理之“不通则痛”则正相反。常理以为不通则痛，通则不痛，而今既云其通，则又何痛之有耶？此当即由其滥用声训使之然也。而迨于宋代，王安石于《字说》继云之“宜通而塞则为痛”。此殆为纠《释名》之谬误而言者。然由其既知“不通则痛”实即“塞则为痛”，而犹牵合于与“塞”义反、与“痛”音近之“通”字为释，乃云之“宜通”，则其为说固甚，而因循《释名》之误，以痛为通、滥用声训者，亦尽在不言矣。而凡此又皆以失于深究，不知痛之言甬，本象声为名之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