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纲疏】

“瘵，病也”者，盖谓瘵一犹病，乃为百病之凡称，而非一病之专名也。《诗·小雅·菀柳》：“无自瘵也。”毛亨传云：“瘵，病也。”《尔雅·释诂》：“瘵，病也。”郭璞注云：“今江东呼病皆曰瘵。”是也。而人呼百病皆曰瘵、瘵乃百病之凡称者，盖瘵之为言祭也，祭者所以攘灾除病者也。此当以先秦之人敬事鬼神，凡罹疾患病者必祭之，故因祭之声而为瘵，遂为人之凡疾凡病之统名矣。《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云：“扁鹊过虢，虢太子死。扁鹊至虢宫门下，问中庶子喜方者曰：太子何病，国中治穰过于众事？”按“穰”，《太平御览》七二八卷、《册府元龟》八五八卷并引作“禳”。盖穰当作禳者，穰借为禳，而禳之言攘，谓攘灾除病之祭也。《说文·示部》云：“禳，磔禳祀，除疠殃也，古者燧人禜子所造；从示，襄声。”《广韵·阳韵》云：“禳，除殃祭也。”《周礼·天官·女祝》：“掌以时招梗禬禳之事，以除疾殃。”郑玄注云：“却变异曰禳。禳，攘也。”《左传·昭公二十六年》：“齐有彗星，齐侯使禳之。”杜预注云：“祭以禳除之。”此古之不问何病何灾皆须祭，祭乃凡患疾病之必先务者也。

先秦时期瘵乃百病之凡称者，此古之以瘵名病之本义，亦大徐本所谓“瘵，病也”，训瘵为病之所本也。而小徐本则云“瘵，病劣也”，转以百病之一之劣病而释瘵者，殆又据五代至宋间瘵之后起之义而为训矣。盖小徐本所云病劣者，本即所谓病，亦即所谓劳疾，而终又不外乎汉代张仲景所言劳与虚劳之病也。本部后文云：“，病劣也；从疒，及声。”徐锴《系传》云：“《本草》云：苟杞疗虚病，谓无气力也。”徐铉《稽神录》卷一云：“瓜村有渔人妻，得劳疾，转相染著，死者数人。或云：取病者生钉棺中弃之，其病可绝。顷之，其女病，即生钉棺中，流之于江。”张仲景《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云：“男子脉虚沉弦，无寒热，短气里急，小便不利，面色白，时目瞑，兼衄，少腹满，此为劳之使然。劳之为病，其脉浮大，手足烦，春夏剧，秋冬瘥，阴寒精自出，酸削不能行。”“人年五六十，其病脉大者，痹侠背行，若肠鸣、马刀侠瘿者，皆为劳得之。”是也。盖劳而虚羸之虚劳，汉代以其为虚极（極），故又称之为“”病，五代以其为病属，故亦称之为“劳疾”，然则五代之所谓劳疾者，由名而论，以疾即瘵、瘵即疾，则其当正即两宋所称之“劳瘵”也。无如宋代医家，或以瘵与疾异，而因谓劳瘵与劳疾为二病也。如宋·陈言《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劳瘵叙论》云：“其变有二十二种，或三十六种，或九十九种。大略令人寒热盗汗，梦与鬼交，遗泄白浊，发干而耸，或腹中有块，或脑后两边有小结核，连复数个，或聚或散，沉沉默默，咳嗽痰涎，或咯脓血，如肺痿、肺痈状，或复下利，羸瘦困乏，不自胜持，积月累年，以至于死，死后乃疰易傍人，乃至灭门者是也。”严用和《济生方·劳瘵论治》云：“夫劳瘵一证，为人之大患。凡受此病者，传变不一，积年染疰，甚至灭门，不胜叹哉！大抵合而言之曰传尸，别而言之曰骨蒸、殗殜、复连、尸疰、劳疰。”又，陈言于其《三因极一病证方论·五劳证治》复云：“五劳者，皆用意施为，过伤五脏，使五神不宁而为病。……世医例以传尸骨蒸为五劳者，非也。彼乃瘵疾，各一门类，不可不知。”即其例也。所以然者，盖五代末年至宋时，人于先秦瘵之言祭、义本同病者已渐不知，而转以瘵之言際，以際之交会接续之义而名其病矣。

瘵之言際，際谓交会接续者，《易·丰卦》：“天際翔也。”陆德明《释文》云：“郑云：‘（際）当为瘵。’瘵，病也。”《诗·小雅·菀柳》：“无自瘵也。”郑玄笺云：“瘵，接也。”孔颖达疏云：“郑读为交際之際，故云接也。”《尔雅·释诂》：“際，捷也。”郭璞注云：“捷，谓相接续也。”是也。瘵之言際也，際之既谓交会而接续，则瘵自当为交会接续之病矣。而积劳为病之劳疾中，其寒热时作及马刀侠瘿者，多相染着而注易，又正合于瘵之言際、义谓交会接续之病者，故因之以“瘵”易“疾”而称之为“劳瘵”矣。此本同于虚劳之劳疾者，至宋而又别出劳瘵名，以专称劳疾之中之相互染着注易者耳。然以瘵易疾，转称劳疾中部分病患为劳瘵者，其意固在于别义，而实则义既未别反增其乱。乃以秦汉以来，疾即瘵，瘵即疾，两字互易，义本不殊，而至宋乃以劳瘵与劳疾本不同，因谓之为“彼乃瘵疾，各一门类”者，其“瘵疾”之云，犹言“疾疾”，而“疾疾”之言，则直使人堕入于五里云雾之中，而不知其所云为何也。且古人之读瘵而为際者，本亦由瘵之言祭之所来，乃以人凡祭祀者，皆意在于与神際会、与神交接，故際言際会与交接，本乃谓人与神之際会，而非谓人与人之交接耳。《说文·示部》云：“祭，祭祀也；从示，以手持肉。”《广雅·释诂》云：“祭，際也。”《春秋繁露·祭义》云：“祭之为言，際也。”《孝经》“守其祭祀”，邢昺疏云：“祭者，際也；人神相接，故曰際也。”然则瘵之为字固有際义，而所言又初非人与人之病相染者，亦由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