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金鱼

一离开前辈的视线,顾婕脸上的表情,唰一下就变了。

刚才那点犹豫啊、尴尬啊、不安啊,全都没影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算计的目光。

她步子迈得稳当,瞧着挺放松,可又透着一股子掌控一切的劲儿,活像一头在自己地盘上溜达的母狼。

这些年摸爬滚打,她早就活明白了。

前辈给的金币,可不是啥烂大街的货色,稍微有点眼力见的,都能看出是外来的宝贝——落到识货的金主手里,那能换来多大的富贵?顾婕心里门儿清,这玩意儿,露不得白。

她拐进一条黑黢黢的巷子,猫着腰,贼兮兮地把金币分门别类藏好。

有的塞进破衣服的褶子里,金币裹着布,一层又一层,走路都听不见响儿。有的藏进胳膊上缠的绷带里,紧紧地压在皮肉上。最后,她蹲下,把装着本地铜钱的袋子,往靴子里一塞——这玩意儿关键时候能保命,逢人打点,买路脱身,都用得上。

金币藏好,她继续往前走,像鬼影一样,在城里的小巷子里头钻来钻去。

这地界,跟城中心那边的光鲜亮丽,压根儿不是一个世界。

墙上糊着褪色的符纸,说是辟邪,早没人信了。空气里头,一股子劣质酒味儿,夹着木头发霉的潮气,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丧气。

冷不丁地,能瞥见几个黑影——地痞流氓,野路子散修,还有那种假装要饭的真叫花子。

她懒得搭理,那些人也当她不存在。

这儿是三不管的地界,有自己的规矩,谁也不碍着谁。

想当年,顾婕也是有梦想的。

她也想修行,想长生不老,想有个好结局。

打小是个孤儿,她也没泄气;被魔修抓走,她也没认命;师父那个老王八蛋,为了自己那点破事儿,差点把她吸成人干,她愣是咬牙挺过来了;就算后来修为全废,从高高在上的第三境,一眨眼掉成了不入流的菜鸟,她心里那点火苗,也没彻底灭了。

她以为,名门正派打上门那会儿,老天爷总算开眼了。

看见那些“正义之士”,拎着寒光闪闪的武器,她心里那个激动啊,差点没蹦起来。

她还寻思呢,以后有机会,也要混成他们那样。

结果,现实这玩意儿,比戏文里头还操蛋。

她直接被当成了妖魔鬼怪。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自己那模样——瘦得跟麻杆似的,浑身哆嗦,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周围一圈人,那些“年轻侠士”,一个个眼睛里头冒着绿光,嘀嘀咕咕,盘算着谁能砍下她的脑袋,好换个好名声。

那一刻,她的心碎了。

更绝望的是,她师父那个老魔头——就是他们口口声声要弄死的“恶魔”,居然在一团黑雾里头活蹦乱跳地爬起来了,然后,跟砍瓜切菜似的,把那些“正义之士”一个个全给宰了。她曾经崇拜的那些人啊,就这么没了。

唯一的安慰?

大概就是她趁乱逃了出来吧。

但自由也伴随着它的代价。

她那副破身子骨,被邪功折腾得不成样,单凭自己根本无法恢复。

饿得前胸贴后背,晚上冷得睡不着觉。

为了活下去,她只能当了梁上君子,说白了,就是个小毛贼。

抢那些比她还弱的,吓唬那些没胆子的,真碰上硬茬,就只能玩阴的。

她也动过杀人的念头,冲动的时候,刀都架到人家脖子上了,可最后,还是没狠下心。

再落魄,她也明白,有些事,一步错,那就真没回头路了。

所以,她专挑软柿子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虽然卑劣,但却是她能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然后,她就犯了这辈子最大的错误——也可能是最大的幸运。

她看走眼了。

她以为自己碰上的是个普通人——哪个落魄户的少爷,大过节的,一个人瞎溜达。

修士,特别是那些厉害的修士,一般不屑于跟凡夫俗子打交道。

那家伙,身上没带家伙,也没啥宝物,更没啥古怪的气息。

跟凡人说话,也挺自然的,虽然看着有点冷淡。

怎么看,都不像个修士。

顾婕一直挺信自己的直觉,这些年,靠着这玩意儿,躲过不少灾。她能感觉到,有些人身上,就是有那么一股子灵气。

可这次,她瞎了眼了。

她本来以为,就是个顺手牵羊的活儿。

结果,差点没把小命交代了。

但又奇了怪了,居然又被这人救活了。

现在,她正走在臭烘烘的巷子里,靴子里揣着那人的金币,脑子里头,全是那人的话。

也许,——她那点快要熄灭的火苗,又能重新烧起来了。

不过,生活这玩意儿,永远比故事书里头写的,要残酷一百倍。

顾婕没那么天真,生活永远比你想象的,要残酷一百倍。

她对那位神秘前辈,心思也不单纯——敬佩之余,又藏着点小心思。

要是她能表现得足够忠心,要是能打动他,那么,也许——他会收她当徒弟。

她亲眼见过那人的身法。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那人像一阵风似的,来无影去无踪,好像压根不受天地法则的约束。

虽然她感觉不到真气,但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那人出手的时候,压根儿没动用真气。没啥视觉特效,也没灵光乍现,更没有灵力波动带来的那种刺痛感。

她从来没见过这种手段。

神秘,又让人害怕。

他是修士?隐世不出的老神仙?还是她想都想不到的存在?

她不知道。

但她唯一能肯定的是,那人,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唯一的希望。

而且,那人已经给了她不少好东西了。

顾婕在黑咕隆咚的小巷子里走着,空气里头,全是廉价酒精味儿,汗臭味儿,还有食物馊掉的味儿。耗子在她脚边乱窜,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声。

她全当没听见。

顾婕拐进一条熟悉的巷子。昏暗的光线下,一家破茶馆的红灯笼,颜色都掉得差不多了,风一吹,吱呀吱呀地晃。

她径直走到茶馆角落那张老旧的木桌旁。桌边坐着个老头,灰扑扑的袍子皱巴巴的,背也佝偻得厉害。是老宋。这家伙,说是活化石都行,知道的陈年烂谷子事儿比谁都多,就是命不太长了,也可能活得够久了,谁知道呢。

老宋正捧着个缺了口子的茶碗,眯缝着眼,小心翼翼地嘬着热茶,手指头黄得像个老烟枪。顾婕走近的时候,他眼皮子都没抬,直到她拉开凳子坐下,才慢悠悠地掀起眼皮,浑浊的眼睛里头,精光一闪。

“哟,顾婕?”老宋咧嘴一笑,那笑容,怎么说呢,有点儿意味深长,“稀客啊,今儿个吹的是啥风,把你给请来了?”

“老宋,”顾婕开门见山,声音压得低低的,“我这儿有个买卖,跟你谈谈。”

老宋哼了一声,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情报买卖我做,跑腿的活儿,找别人去。”

顾婕没搭理他的牢骚,自顾自地说,“我要你帮我收书,啥书都要,杂书闲书,修炼的典籍,来者不拒。价钱好说,按市价走,另外,再给你加点儿,书总价的一成,当跑腿费,咋样?”

老宋一听这话,眉毛挑得老高,“哟呵?一成?出手这么阔绰,看来你这是傍上哪位金主啦?”

顾婕眼皮子都没眨一下,“我的事儿,你少打听。”

老宋又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嘴角挂着一丝看透一切的笑,“啧啧,小丫头片子,现在翅膀硬了?”

顾婕心里头有点儿烦躁,没工夫跟他绕弯子,“老宋,别跟我这儿耍贫嘴,我的耐心有限,你听明白要求没?”

老宋怪腔怪调地笑了两声,那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哎哟,这几天不见,脾气见长啊!想当初,你还不是个饿得皮包骨的小乞丐?现在倒像个大小姐似的,跟我这儿发号施令了?”

他那双老眼,浑浊是浑浊,但里头藏着的精明,可一点儿不少。顾婕知道,这老家伙,就是嘴上不饶人,真惹急了他,对自己也没啥好处。

她索性闭嘴,只是眼神冷冰冰的盯着老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茶馆里静悄悄的,只剩下老宋嘬茶的声音。

终于,老宋叹了口气,“行了行了,怕了你了,说吧,除了收书,还要老头子我干啥?”

顾婕这才开了口,语气淡淡的,“指个路。”

“指路?”老宋又扬了扬眉毛,“指啥路?”

“黄龙城里,有名气的发阁,裁缝铺子,还有……美容的地方。”

老宋愣住了,手里的茶碗差点儿没拿稳,“啥玩意儿?你要去……那种地方?”他一脸的不可思议,眼睛瞪得老大。

顾婕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老宋身子往后一靠,摸着下巴,啧啧称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顾婕,也会对这些胭脂俗粉的东西感兴趣?老头子我真是活久见了。”

顾婕心里冷笑,她对这些玩意儿,半点儿兴趣都没有。以前是没那个条件,现在嘛……那位前辈给了她这个机会,甚至可以说是命令,她要是不照办,那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行吧,”老宋嘀咕着,摇了摇头,“看来啊,就算是狼,也得收拾收拾,装装样子。”

顾婕眯起眼睛,眼神里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

老宋赶紧摆摆手,赔笑道,“好好好,我说错话了,姑奶奶饶命!城南市场那边有个‘金缕阁’,招牌挺显眼的,你去了就知道了。最好的发阁嘛,东区的‘月华丝韵’,手艺没的说。至于美容……‘碧玉静泉浴场’,听说不错,就是价钱死贵死贵的,你确定要去?”

顾婕只是点了点头,没多解释。

老宋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顾婕,眼神里头,说不清是啥滋味儿,好像有点儿感慨,又有点儿……羡慕?

“啧,看来,你是真的找着靠山了。”

顾婕没接话,起身就走。

接下来的体验,对顾婕来说,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碧玉静泉浴场,金碧辉煌得晃眼,一进去,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啥热汤香草,那都是小儿科。人家那是丝绸做的浴袍,软得像云彩,还有专门的技师,手法那叫一个专业,推拿按摩,按得她骨头都酥了。泡进热汤里那一刻,顾婕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化了,舒服得只想哼哼。

她又有点儿鄙视自己,居然这么容易就沉迷在这种享受里。

月华丝韵,又是另一番景象。发丝被温柔地梳理着,带着淡淡香气的膏脂,洗去头发里的污垢和干枯,发梢被细心地修剪,原本像枯草一样的头发,变得柔顺光滑,像上好的丝绸。多少年了,她的头发,就没这么被人精心打理过。

最后是金缕阁。

裁缝师傅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屑,等她掏出金币,立马换了一副笑脸,热情得像是变了个人。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顾婕站在一面一人高的青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差点儿没认出来。一身黑金色的劲装,裁剪得体,既精致又干练。修剪过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衬得她整个人都精神焕发。

镜子里那个人,好像是另外一个顾婕,一个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顾婕。

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偷偷憧憬的那些江湖侠女的样子——强大,自信,光芒四射。

然而——

“嗝——”

顾婕猝不及防地打了个饱嗝,声音有点儿大,在这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瞬间僵住了,眼睛微微睁大,手指紧紧地抓住了新衣服的衣角。

这些年,为了活下去,她把自己磨练得像一块石头一样,冷硬,麻木。她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像个幽灵一样,在城市的角落里苟延残喘。

可是现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突然看到了那个曾经怀揣着梦想的女孩,那个还没被生活压垮的顾婕。

这种感觉,说不上滋味..........

从“耗子”那儿打听到书的事情后,她得知书后天早上就能送到。事情办妥,她就立刻开始找人。

平时,在这么热闹的街上找个人,最多一个时辰,她就能搞定。她的直觉,灵验得很。今天,她的运气格外好。

她一下子就找到了他。

就在街边一个小孩儿玩耍的小摊子前。

那位前辈,居然在……玩捞金鱼?

顾婕看到这一幕,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整个人都愣住了。

前辈——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正蹲在一个浅浅的瓦盆前,盆里几条小金鱼游来游去。他拿着一个薄薄的纸网,小心翼翼地想要捞起一条金鱼,纸网都快被他戳破了。

摊子老板是个笑呵呵的老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而这位前辈,看起来……很认真?

他眉头紧锁,神情专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盆里的金鱼,仿佛在跟什么了不得的对手对决一样。

顾婕嘴角抽了抽,差点儿没笑出声。

不过,她还是走了上去,站在他身后,轻轻地喊了一声,“前辈。”

前辈眼角余光瞥见了她,抬起头,认出了她。

他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新做的头发,黑金色的衣服,还有她整个人焕然一新的样子。

然后——

“嗯,还不错。”他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顾婕又愣住了。

这种直白又随意的夸奖,她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接。长这么大,还没人这么夸过她。这是试探?还是陷阱?又或者,只是随口说说,没啥特别的意思?

顾婕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下心头那点儿没来由的期待。脸上迅速堆起平静,仿佛刚才那点儿小心思根本没存在过。

“前辈,”她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得挑不出毛病,“您还有什么吩咐?”

她心里其实挺想听句好话的,最好是夸她两句,证明她这一下午又是洗澡又是换衣服,折腾这么些,算没白费功夫。

然而——那前辈只是眉头一皱,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得像在撵苍蝇:“走开,走开。”尾音还带着点儿不耐烦的拖腔。

顾婕嘴角狠狠一抽,眼角都跟着跳了一下。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差点儿没当场破功。

“前辈……?”她嗓子有点儿发干,声音都轻飘飘的,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音。

“过节去吧,随便逛逛,吃点儿好吃的。”他头也不抬,手背随意地朝后挥了挥,像赶走什么碍事的东西,“不是给了你钱么?没事儿别在这儿杵着,快去。”

顾婕僵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后脑勺。神秘莫测,实力超群,令人敬畏……她之前到底是怎么瞎了眼,会觉得这位是靠山?就这?拿着个破纸网,在那儿跟金鱼较劲儿?……画面简直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顾婕再次深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一个平静的表情。她飞快地低下头,遮住眼底复杂的情绪,声音低低的,听不出喜怒:“……明白了,前辈。”

说完,她立刻转身,大步离开。袖子下的手,已经死死攥成了拳头。恨不得立刻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狠跺上几脚,再把这身新衣服撕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