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日,下午未时两点。
千步廊西侧,五军都督府以西,紧邻着的,便是威名赫赫、森严肃杀的锦衣卫衙署。
衙前朱红大门紧闭,院内静得仿若无声,只有檐角铁铃,在风中轻响,添了几分冷肃。
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端坐于中堂大案之后,眉头微皱,沉吟不语。
自己刚从宫中回来,被皇上当廷痛斥一顿,说是堂堂京师竟然闹起了鞑子!
骆思恭在宫中之时,虽然心下疑窦丛生,可位及人臣多年,自然深知当下,断不是发问辩解的时候,只需专心承接怒火即可。
直到,忻城伯讲述了一通缘由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事的重点——
忻城伯的世子和一个有刑部高官做靠山的新科进士有过节。
按忻城伯的意思,指定是要把这观政进士往鞑子身上勾连。
可等到问及那郎官的底细时,这忻城伯却又是一问三不知,只回道——说是犬子仓皇之中,被鞑子殴打,根本记不清对方细节。
忻城伯,偏偏在这辽左大败的敏感时刻,张口便提鞑子,果然是精准拿捏了圣上此刻的心情。
无论目的如何,都是一个高招——不然,陛下也不会下谕,速速查办。
可骆大都督,毕竟是小心谨慎之人。
首先,这观政进士,按忻城伯的说法,是当众叫嚷,声称家中在刑部有高官作靠山......
想到这里,骆思恭顿觉头疼欲裂。
这位平素号称英明睿断的皇上,今儿个怎地也糊涂了?看不出这其中的蹊跷?
也不知这忻城伯给皇上灌了什么甜言蜜语。
这哪里是自称,能让赵世新堂堂勋贵低声下气跑到启祥宫里告御状的,难不成那所谓“高官”只是个小小刑部郎中?
他就不信,忻城伯心里没数?
若是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官儿,忻城伯又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绕来绕去,只敢在皇上面前打马虎眼,不敢当庭点名。
这分明是打着皇上的旗号,硬生生给他锦衣卫挖了个大坑跳!
不仅如此,这里头还有更为棘手的一节。
要是真依着忻城伯的说法,把这新科郎官与鞑子勾连的罪名坐实了,自家再顺水推舟,把这案子办成了。
那岂不是明摆着承认,锦衣卫在京师办事失察、巡防无能?
居然容得鞑子在京城腹地,当街殴打勋戚小伯爷?这还成什么体统!
骆思恭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案子若真到了那一步,骆思恭不用想便知道,第二天这刑部高官肯定弹劾自己,放任鞑子肆虐京师,要把自己撤职查办!
更糟糕的或许是,什么御史、给事中、言官清议,保准一窝蜂似的上疏参劾,定要将自己批个体无完肤!
骆思恭只觉后背一凉,额角瞬时渗出三滴冷汗,顺着鬓角缓缓滑落。
于是骆大都督,当机立断,高度赞扬东厂的办事能力,向皇上提议,可否请卢受卢公公的东厂出动。
或许是陛下也确实看重东厂的能耐,或许是这种涉及鞑子奸细的大案,陛下也不放心只让锦衣卫一家查办。
最终,圣意下来,一案二分:
由锦衣卫负责抓捕新科郎官;
由东厂专办抓捕鞑子奸细之事。
如此一来,骆大都督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他顺理成章地将鞑子那边的任务甩给了东厂。
即便将来朝中言官借机弹劾,责任也不在锦衣卫头上。
因为,由此一来,这巡缉鞑子奸细之事,由皇上亲自明证,成了东厂的任务......与锦衣卫无关。
大都督骆思恭坐在大案之后,慢慢思索,不管这事背后到底存着什么心思,自己不用先去猜测,先把那郎官找出来再说。
想到这里,他刚要下令,倒有些踌躇不决——到底是动用东司房,还是调遣西司房,稽查拿人?
锦衣卫中有二个独立衙门都能办案,但并非是人们熟悉的南北镇抚司。
而是骆思恭,现在正考虑的两个衙门:一个是东司房官旗办事锦衣卫;还有一个是西司房官旗巡捕管事锦衣卫。
这两处司房看着名目虽异,但却职掌相近,并无太大差别——
东司房官旗,主事机密稽查、缉捕奸宄;西司房官旗,主事巡捕缉拿、暗访密侦。
总之,两司房都能抓捕奸细鞑子,缉拿犯事郎官。
在骆思恭看来,案情并不繁难。
特别是案子一分为二之后,抓捕郎官的任务反而成了一件好差事。
而这案子皇上又如此重视,这东西两房,一旦交予其中一方,若是成事,那便是踏上青云路,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不过,骆思恭此时心中所思量、所打算任用之人,自然不是提督东、西司房的两位李都尉。
锦衣卫内三大提督,此外尚有一人,乃是提督街道房管事。
这三位提督,平素里多不在卫衙理事。
若非今日自己奉旨入宫,被圣上痛斥一番,这时候恐怕连自己也未必会留在衙署。
所以,在这锦衣卫,平时日常,真正管事的便是各房司的座堂官。
因此,这份天赐的差事,要分派的,自然落在了东、西司房的座堂官身上。
想到此处,骆思恭抬眸,沉声询问堂下当值的坐堂千户:
“今日,东司房、西司房,各是哪两位在堂执事?”
这坐堂千户赶忙起身,拱手回道:“回禀大都督,今日——”
“东司房值堂是,指挥佥事东司房佥书郑士毅。”
“西司房值堂是,指挥佥事西司房佥书杨汝敏。”
话音一落,这骆思恭便皱了皱眉头,这俩佥书还真难选。
这杨汝敏乃故前宣大总督兼右副都御史,太子太傅杨时宁之子。
若历史不变,再过二三年,杨汝敏就将成为提督西司房管事。
而郑士毅则是故前宣大总督,兵部右侍郎郑汝璧之子。
历史上,他则是骆思恭之后的第三任锦衣卫大都督,接替的正是“阉党”田尔耕。
这杨时宁和郑汝璧是前后任的宣大总督,两个儿子又都恩荫到了锦衣卫用事。
虽然杨汝敏和郑士毅皆是文官恩荫,一个是恩荫锦衣千户,一个是恩荫锦衣百户。
但是,俩人基本都靠着办事干练升上了目前的位置。
骆思恭考虑再三,若东司房换了别人,他骆思恭不会犹豫,自然就把这任务交给指挥佥事杨汝敏。
不过,谁让自家是湖广人呢!
前年,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楚地官员开始向朝堂上疏,再次论及张居正之事,为他伸冤。
朝中,浙党齐党都未阻拦,最后终于开始恢复对张居正后人的“官荫”政策。
骆思恭身为楚人,内心又何尝不会支持。
而郑士毅的父亲郑汝璧,在张居正第三子张懋修落难之时,照拂了他很久,这在朝中无人不知。
凭着这点情面,骆思恭做出了一个关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