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下,晚风习习。
此时,热闹非凡的东城明时坊中有一座宅院。
宅院门口,站着一名面容俊俏,身着锦白绣金绸衫的青年郎官,单手提着一篮物什。
身后站着一名小厮,左右手也提着两篮相同的东西。
郎官转头看了看,眉头一皱,对那小厮说道:“到那街边拐角等我!”
小厮闻言,应了一声,提着两边晃晃悠悠的篮子,跑远了。
这宅院,不大不小,朱漆大门上挂着两盏大红灯笼,门口俩座小石狮子静静而立。
不一会,大门开了半扇,从门内走出一位老仆。
青年郎官上前一步,双手递过名刺,恭声说道:“老人家,烦请通禀一声,就说兵部观政李伯弢,前来拜见坐师!”
这管家老仆听闻是老爷学生,面色客气不少,接过名刺,说了声“稍等”,转身进了宅院。
李伯弢站在门口安心等待,脑中却思虑万千。
出门之前,便知道了自己居然成了钦犯。
李伯弢被大司寇唤去交待了不少事情,至少这几天之内还是该怎样就怎样。
特别是今晚确定的谢恩行程更不能变。
在如此情形之下,大司寇让自己来谢恩,更具深意,李伯弢心中自是明白。
当他疑惑的问道,自己去谢恩,这锦衣卫就不会跟梢?
大司寇轻松的回了一句:“让他们知道,你有几个业师,不好吗?”
李伯弢看着手中的提篮,想着之所以要让李观木买上三份,是因为今日可不是只有一家需要谢恩,而是三家。
从去年乡试开始,到今年的会试,这李伯弢平白无故的就这样多出了三位业师。
俩位是去年浙江典学,也即把自己录取为举人的业师:一为乡试的主考,乃是自己的恩府;二为乡试副考,乃是自己的房师。
而此时拜访的这位,则是在今年会试中点了自己卷子的同考官——也即自己的座师。
“吱呀”一声,朱门再启,老仆从中缓步而出,对李伯弢拱手道:“李郎官,随我来,老爷正等着你。”
李伯弢颔首谢过,随其而行。
两人穿廊过厅,来到一间书房门前,老管家微微一礼,做了个“请”字手势,便退下了。
李伯弢一人留在了门外,平息了下心情,掸了掸袖子,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钱象坤,乃万历二十九年的进士,之后改庶吉士,授检讨,进右谕德。
今日在府上听闻有学生拜访,自然是打理一番,端坐在位。
想着“李伯弢”这三字,心间自然是意味难明。
自己这学生在文选司的这一闹,早已在翰林院詹事府传开。
一方面,李伯弢为社稷计,为国之心可嘉,自己这位坐师自然是面上有光。
可另一方面,他在文选司的这些言辞之间,明显带着对东林的敌意,实在让自己在充满清流的翰林院詹事府内非常难堪。
钱象坤端坐堂上,望着拱手肃立的李伯弢,心中微叹:今日既然他前来拜见,便要好生点拨一番,免得贻误前程。
于是,钱象坤缓缓说道:
“既然带着束脩而来,为师岂能不奉茶相待?坐罢。”
李伯弢躬身施礼,方才落座,尚未端稳气息,便听座主问道:“馆选之事,可曾准备妥当?”
李伯弢忙拱手回道:“正加紧筹备,总想着事无巨细,务求尽善尽美,也好呈上一份可堪称意的文章。”
钱象坤点点头,“为师也希望你能再接再厉!就像为师一样。”
李伯弢忙不迭的称谢道:“学生谨遵教诲!”
他知道自己这座师,在目前的翰林院詹事府,与右庶子钱龙锡、翰林院编修钱谦益、修撰钱士升,都是出身清贵,并负物望,有“四钱”之称。
“伯弢,若是为师记得没错,你是浙江缙云人,是否?”
“恩师没有记错。”
“你可知,为师是哪里人?”
李伯弢略一思忖,说道:“听口音,老师也应是浙江人氏。”
“没错,为师是浙江会稽人。”
“你可又知,为师的恩府是哪里人?”
“......”李伯弢一怔,没想到今日竟是来做人文地理志考校的,一时语塞,只得如实答道:“学生......不知。”
“学生......主要是不知恩师的师承为何......”
钱象坤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道:“为师的恩府乃是詹事府少詹事,掌南京翰林院事——温公体仁。”
原来是温体仁,李伯弢倒是不知竟牵扯到这位未来的首辅,正沉吟间,钱象坤继续说道:
“温公则是浙江湖州府人氏。”
“哦?”李伯弢真是有些惊讶,自己这师徒三人咋全是浙江人......
如此说来,咱们这浙党师徒仨.......合在一起还怕不能“救”大明于“水火之中”?
正胡思乱想,钱象坤却收起笑容,肃容说道:
“但,你可知,为何在翰林院,偏偏无人把为师和温公体仁归于‘浙党’?”
如此意外的问题,让李伯弢微微一怔,张了张嘴,缓缓抬起头来,慢慢摇了摇头。
他心想,这大司寇果然高见,自己这恩师估计要开始,对自己的政治观再教育了。
若能顺利“点拨”成功,自己在文选司那些针对清流的出格言论,便可稍作掩饰,至少不会显得太过出挑——毕竟,既然都是自己人,便是“家法”之争,而非党争了。
钱象坤谆谆教导道:“因为为师许多事皆需听从温公,而温公许多事,也只能听从他的座师。”
还有一层祖宗?
李伯弢暗自感慨这明朝官场的师承渊源之深远,竟至于此。
上上下下的师生关系,层层相连,竟似无穷无尽,真真是裙带之网,剪不断,理还乱!
于是,李伯弢好奇的问道:“咱师祖的老师又是谁?”
“礼部右侍郎韩爌!”
李伯弢坐在位上,脑海里百转千回,思绪纷纭、意绪缭绕、心绪翻腾、念头纵横,突然想到一事,急切之下,脱口一声:
“我靠!”
实在是忍不住了......
钱象坤先是一惊,随后一副了然的样子,微笑说道:“不要大惊小怪,你想靠,就靠着椅背说话,师生之间无须拘谨!”
李伯弢赶紧拿起一边的茶盏,吞了数口,压压惊。
心中正是忧思萦怀的想着:
这山西蒲州韩爌,岂不正是吾之太师祖?
如此推衍而下……那……那……这……
那......那......这......
袁嘟嘟岂不是咱的师叔祖了?!
我草泥马!这辈分不行啊!
原来今科会试,袁自如这小子的卷子,竟是被副考试官韩爌亲自点中。
他可是百分百纯正的韩少宗伯的座下门生。
更让李伯弢哭笑不得的是——自己这场穿越,竟丝毫未曾撼动历史分毫!
这些人、这些事、这些师承脉络,都是历史上真真正正存在的。
李伯弢只能就这样,独自担下了一切......
自己以后在兵部和袁自如,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层关系,绝对不能让那小子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