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徐徐解释道,“因自洪武十七年定制以来,王府官属便不入常选,所谓‘任满黜陟,取自上裁’,看似尊崇王爵,实则断绝了王府官的晋升之阶。”
“正因不隶常选,选拔不经吏部,考核不循常例,直接听命圣裁,故而王府文官皆在常规铨选之外,仕途之窄,如履独木。”
“永乐朝时,王府官尚可转迁朝官,不失为一条出路,然自仁宣以降,此路断绝,纵使随藩王出阁讲读,任满亦不得他迁,因而朝野士人,皆视王府官为冷曹,避之唯恐不及。”
张祁非常能理解进士们的心态。
靖难之后,朝廷明令削弱藩王势力,亲王们的实际权力大幅缩水,与此同时,官员的升迁则完全取决于吏部考核和皇帝旨意。
在这种政治生态下,进士们自然更倾向于在朝廷这个“体制内部门”担任观政进士,像实习生一样待上几年,也不愿去看似待遇更高但晋升无望的王府“小公司”任职。
更何况,亲王对王府属官的升迁毫无话语权,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同样无权直接罢免下属,即便王府官员违法乱纪,亲王也必须先行奏报朝廷,待朝廷裁决后才能处置。
这就像跟了一个毫无实权的领导,无论你表现优异还是消极怠工,他都无法直接影响你的前途,既然如此,又何必在王府中卖力表现、争取亲王的赏识呢?
倒不如耐心等待几年,等朝廷的正式编制空出来,直接进入核心官僚体系。
正因如此,像于谦、王竑这样的杰出人才,甘愿在“观政进士”这个看似虚耗光阴的过渡性职位上苦熬个五年、七年,也不敢轻易叫苦。
当然,若能跻身太子府的潜邸文官之列,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明仁宗在东宫时期的文官班底,在其即位后几乎都成为了朝廷中枢重臣,这种“从龙之功”所带来的政治红利,远非普通王府属官可比。
然而,朱祁钰的处境则大不相同。
他是在正统元年明英宗即位时才受封的亲王,在当时的朝野上下看来,明英宗作为正统继承人的地位无可争议,朱祁钰根本不存在任何即位的可能性。
因而在土木堡之变前,朱祁钰虽为亲王,却难以吸引真正有抱负的才学之士前来投靠,也无法像当年仁宗东宫那样网罗各方精英组建自己的执政班底。
这一问题延伸到张祁身上,产生了另一个副作用。
他发现即使他夺得了帝位,也难以在朝廷中枢实施大规模的人事更迭,更无法用自己郕王府的亲信旧部来取代明英宗执政时期任命的朝中重臣。
不过张祁并未因此灰心丧气,更没有以道德大义苛责那些趋利避害的进士。
因为他特别能理解这些进士的“打工人心态”,十年寒窗,所求不过是一朝金榜题名、仕途显达,郕王府既无丰厚俸禄可资生计,又无显赫权势可倚仗,朱祁钰本人也并非那种能令人甘愿效死的雄主。
那凭什么要求那些前途无量的进士放弃锦绣前程,来郕王府坐冷板凳,陪一个无权亲王苦熬资历?
张祁倒是看得很开,既然木已成舟,与其怨天尤人地批判体制不公,不如沉下心来,好好盘活手中现有的筹码。
张祁沉吟片刻,复又向于谦探询道,“如此说来,仪铭、杨翥二人甘为郕王府左右长史,想必对本王怀有殊遇之忠?”
于谦坦然答道,“倒也未必。”
张祁无语,“……”
于谦从容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正统五年,陛下诏选郕王府僚属时,翰林诸公皆不愿就任。”
“后来还是杨文贞公(杨士奇)出面周旋,举荐时任翰林侍讲的仪铭转任郕王府,为免仪铭心存芥蒂,杨文贞公特意将其故交杨翥一并举荐入府。”
“仪铭乃先朝重臣仪智之子,仪智乃是永乐年间的名儒,永乐十四年,太宗皇帝诏令吏部与翰林院遴选耆儒侍奉当时尚为皇太孙的先帝。”
“据闻当时杨文贞公与蹇忠定(蹇义)最先举荐仪智,而仁宗皇帝曾因先前举荐李继鼎失误而心存顾虑,认为仪智虽品行端方却年事已高。”
“杨文贞公则极力进言,称仪智虽年迈却精神矍铄,实为廷臣中最老成持重者,其后太宗皇帝在午朝时询问太孙讲读人选,仁宗皇帝如实禀报已举荐仪智,但尚未议决。”
“太宗皇帝闻言甚喜,认为仪智虽老却敢于直言,遂命其辅导先帝,仪智讲学之时,每每以正心术为本,循循善诱。”
“至宣德年间,先帝念及仪智旧日辅佐之功,特擢仪铭为翰林修撰,此皆仰赖杨文贞公之荫庇。”
“因而彼时杨文贞公举荐其入郕王府,仪铭是因感念父亲旧谊,这才心甘情愿前来为殿下效力。”
“至于杨翥,与杨文贞公的渊源更为深厚,杨翥少时孤贫,与兄长戍守武昌,以教书为生。”
“昔年杨文贞公尚未显达时,流寓武昌,偶然在杨翥学馆歇脚,因囊中羞涩而坦言相告,杨翥当即让出学馆,自己则每日往返十余里到他处授课,从无怨言,杨文贞公因此深知其为人。”
“洪熙元年十月,杨文贞公举荐杨翥,称其经明行修,先帝诏试吏部,杨翥对答深得圣心,在行在吏部考试中名列前茅,遂授翰林院检讨。”
“故而杨文贞公请他入王府,于杨翥而言,既是报答知遇之恩,也是践行朋友之义。”
张祁听罢这段曲折往事,不禁对杨士奇生出几分敬意,这位五朝元老当真是个难得的厚道人。
细想正统五年时局,杨荣刚刚去世,“三杨”之势已颓,杨士奇与杨溥在朝中日渐孤立。
而王振正得圣宠,权势日盛,杨士奇每日与内廷宦官周旋尚且力不从心,却还能惦记着为当时毫不起眼的郕王朱祁钰悉心挑选僚属。
更难得的是,杨士奇不仅亲自举荐了仪铭、杨翥这两位德才兼备的翰林,还动用了多年积累的人情关系,让仪铭这个被“贬”出翰林的官员不致心生怨怼,又特意安排其故交杨翥相伴。
这般细致周全,简直堪称是大明官场中的一股清流。
更令人肃然起敬的是,杨士奇对郕王的这番安排,纯粹是出于公心,毫无私利可图。
因为正统五年时,杨士奇已是七十四岁高龄的老臣了,按常理早该致仕还乡。
除非杨士奇也是穿越者,或是能未卜先知,否则绝无可能预料到九年后的土木堡之变,更不可能预见到郕王会因此登上皇位这样的“黑天鹅事件”。
即便用最阴暗的政治算计来揣度,假设杨士奇真能预见朱祁钰将登基为帝,可他在正统九年时就已去世,根本等不到新君回报的那一天。
也就是说,杨士奇对郕王府的种种关照,既非政治投机,亦非利益交换,而是纯粹发自内心的责任感与士大夫的修养。
再仔细想想,明英宗这个兄长,似乎也并非如后世传闻那般刻薄寡恩,残酷无情。
正统五年时,王振已然势起,朝中人事任免多受其干预,杨士奇虽有权举荐郕王府属官,但最终任命仍需明英宗御笔钦定。
倘或当时朱祁镇对他这个庶出弟弟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坏心眼,他都大可以驳回杨士奇的举荐,随意指派两个才疏学浅、心不甘情不愿的翰林充任王府长史。
这般安排既合乎祖制,又不会落人口实,即便郕王因此荒废学业、庸碌无为,旁人也只会归咎于属官不力,断不会联想到皇帝身上。
尤其仪铭与杨翥都是曾深受明宣宗赏识的贤臣,以明英宗自幼在宫中接受帝王教育的成长经历,必然对这两位老臣的品行才学知之甚详。
因而可以推测,在土木堡之变前,朱祁镇与朱祁钰之间确实存有真挚的手足之情,至少在那时,这位年轻的帝王从未动过“养废”弟弟的念头。
他或许还曾想象过他们兄弟二人能如寻常百姓家一般兄友弟恭,一个坐镇朝堂,一个屏藩王室,共同守护大明江山。
张祁暗自唏嘘了一阵,他沉默片刻,却刻意避开了对皇帝的评价,转而由衷赞叹杨士奇道,“世人论我朝贤相,必首推‘三杨’,西杨(杨荣)有相才,东杨(杨士奇)有相业,南杨(杨溥)有相度,果然如此。”
于谦这时却道,“可惜天不佑贤臣,杨文贞公晚年溺爱其子杨稷,致其骄横跋扈,横行乡里,屡犯命案。”
“科道官连章弹劾,朝廷顾及老臣颜面,仅将罪状封送杨文贞公府邸,后又有数十起暴行被揭发,终致下狱论罪。”
“当时杨文贞公已卧病在床,陛下恐伤其心,特颁诏慰勉,杨文贞公感激涕零,却因忧思过度,病势日笃,最终于正统九年三月去世,待杨文贞公身后,陛下方依律处决杨稷。”
“说来讽刺,杨文贞公一生明察秋毫,却对亲子恶行浑然不觉,一代贤相,晚年竟因子嗣之过而郁郁以终,实在令人扼腕,可见这治国与齐家,是缺一不可啊。”
张祁闻言心头剧震,脱口便反问道,“少司马此言,莫非是在警示我,莫要因亲子之故,而横生觊觎之心?”
话一出口,张祁这才惊觉自己情急之下竟忘了自称“本王”,连语气都失了分寸。
于谦略显诧异地抬眉望来,“下官不过是有感而发,殿下怎就听出这许多弦外之音来了?”
张祁懊丧地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暗叹,手下既无兵又无人的处境,竟让自己这般风声鹤唳。
如今处处仰仗于谦,以至于让他对于谦的每句话都如临大敌,总要反复揣摩其中深意。
可这真的只是他多心吗?
历史上的景泰帝在登基后为改立亲子为太子,确实在朝堂上掀起过轩然大波。
但眼下的局面比史书记载的更为错综复杂,朱祁镇与朱祁钰的子嗣,与他这个穿越者兼假郕王都毫无血缘关系。
若他日后再得亲子,这皇位传承又将平添多少变数?
张祁自认为行事已经足够谨慎了,作为穿越者,他连逛青楼、会花魁这类“保留节目”都刻意避开了,生怕节外生枝,惹出什么祸端。
历史上孙太后废黜景泰帝时有一条罪名,就是“纵肆淫酗”,其中“酗”字尚可理解为朱祁钰好酒贪杯,但这个“淫”字却着实蹊跷。
就他目前所见,郕王府内宅如今仅有汪妃、杭妃二人,汪氏乃是正统十年经正规选秀入府的郕王正妃,杭氏则是因正统九年诞下朱祁钰独子朱见济才获封侧妃。
而且历史上景泰帝一生也不过四位后妃,远远低于明代帝王后宫的平均规模水平,这般清简的私生活,如何当得起一个“淫”字?
张祁每每思及此事,便如芒在背,那个刺目的“淫”字,会不会正是自己这个穿越者带来的变数?
虽说他至今谨守本分,但内心深处未尝没有过坐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绮念。
更令他不安的是,迄今为止的所有历史轨迹与他记忆中的史料严丝合缝,这种诡异的吻合反而加深了他的疑虑。
或许他确实做过些什么,只是后世史官为尊者讳,将那些不堪的记载尽数抹去,最终只留下孙太后口中的那个“淫”字。
思及种种隐忧,张祁不但未曾踏足郕王府后宅,连亲近女色都没有过,可这般苦心孤诣的克制隐忍,却成了无法言说的苦衷。
他总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于谦,“因我乃异世之魂,故不敢诞下子嗣”吧?
只怕这般惊世骇俗的剖白,非但不会取信于人,反倒会让于谦觉得他是为了惺惺作态而胡说八道。
就在张祁暗自纠结之际,却见于谦善解人意地一笑,道,“下官记得殿下曾提及,您对英国公府上的一位小姐倾心已久,只是佳人已作他人妇,殿下这才将这份情意深藏心底。”
他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张祁,“既然殿下用情至深,又怎会为了其他女子的子嗣而铤而走险呢?”
张祁一怔,四目相对间,他明白于谦早已识破了他那个“钟情于英国公府小姐”的谎言,而他自己也明白这不过是个信口拈来的托辞。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片刻,张祁展颜一笑,顺势接过这个台阶,“少司马深知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