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反弹琵琶:医学的现代性批判
- 王一方
- 5722字
- 2025-03-28 11:25:56
在医院,或在去医院的路上——关于医院的哲学叙事
无疑,现代人跟医院有着不解之缘,如同巴黎人的那句戏言:“要么在咖啡馆,要么在去咖啡馆的路上。”人这一辈子何尝不是“要么在医院,要么在去医院的路上”。即使是医者也会有脱掉白大褂换上病号服的那一刻。随着医院分娩逐渐取代家庭分娩,每个人都生在医院;而随着求生欲望的膨胀与维生技术的发达,大多数人都死在医院;保健意识的增强,让人即使没有疾病,也要定期去医院做体检。总之,医院是不想去,又不得不去。
人们常说,医院是哲学家的摇篮。此话怎讲?首先讲残酷的现实,医院是死亡谷的入口。医院里的死亡率每每大于家庭与社区;即使遇到名医,能逢凶化吉,医院也是疾苦的悬崖、身心的绞架。病人们在疾苦、死亡交相压迫之下,在无常宿命的拷打之下展现出人性的颤抖、生命与灵魂的本相。此时此地的这份哲学思考使人睿智,帮助人们穿越痛苦,豁达生死,敬畏生命,尊重宿命。
说到底,医院的征象是“转场”,一旦住进医院,就喻示着人生可能转场:不仅是躯体转场——从家庭到医院,从医院到殡仪馆;还是心理、社会、心灵角色的转场;更是命运的转场——从健康人到患者,婴儿从温暖的子宫到冷暖交集的人间,母亲从少女到少妇,重症监护室(ICU)里的转危为安或回天无力、生机无限或危机重重,低温技术干预下从活体生命到遗体冷冻。在生产力低下、物资匮乏的漫长时代里,疾病曾经是饥寒交迫的必然产物,疗愈疾病就是济贫解困,医院就是改善温饱之所。而今,疾病成为科学索因、技术干预的非常状态。现代医院的分级、分科、分序的建制又折射了个体的身份、地位、财富、道德,见证着世态炎凉、人格高下、人性清浊、世相陆离。有人因拮据而贫病无医,有人喜炫耀而小病大诊,有人重疾缠身却不住院,有人小病微恙而非要住院,有人感念医护关怀而知恩图报,有人稍有不便就心生怨愤而绝不感恩,甚至恩将仇报、伤医毁院,由此造就了医患关系的复杂性。因此,毫不夸张地讲,医院文化就是生死、苦难、救疗哲思的文化。不过,医院哲思不能高高在上、不接地气,而应该走进“办医院”与“住医院”的真实困境与心灵关切,成为解决眼下办院人与住院人诸多难题的钥匙。
一、医院里的隐喻
关于医院的隐喻很多,但以“医院即监狱”最为知名,这一论断因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加之法国哲学的批判性传统而名声显赫。其实,福柯只是从疯人院的历史和精神病管制格局中洞悉这一隐喻,在他看来,监护即监视、监督即监控,别无二致。另一个佐证是巴黎迪厄医院(Hotal-Dieu)因火灾重建选择了全景建筑(panopticon)形式,这一设计范式源自法国监狱的设计。其主体为一幢环形建筑,被放射状分隔为一个个小房间(囚室,病房),中心是一座高塔,站在高塔上可以鸟瞰整个建筑的全貌,也可以监视任何一个角落的动静;而各个小房间里的人因为逆光无法看到监视人员,构成单向玻璃效应。全景建筑的发明者是英国哲学家边沁(Jeremy Bentham)和他的弟弟塞缪尔(Samuel),灵感来自巴黎的一所军事学校的建筑设计图。因此,全景建筑的初衷是便于管理学生,而非监控囚犯。医院管理也需要增进效率,借鉴全景建筑范式并无不妥。因此,福柯的这一结论不失偏颇,况且现代医院建筑普遍采用普威廉布局(Pavillion Plan),优先考虑病房通风与换气。经过南丁格尔的大力推崇,英国的圣托马斯医院、美国的约翰·霍普金斯医院都采用了这种建筑风格。现代医院管理中早已摒弃疯人院与麻风病院的管制模式,随着医院人文的倡导,南丁格尔开辟了以照顾为中心的专业化服务,以及以舒适为中心的设施改造运动,努力让患者享受良好的生活、治疗环境。如今人性化、艺术化的医院境遇比比皆是,并逐渐蔚为风尚。
第二个隐喻是“陌生—亲密关系”的夹生饭,这个隐喻来自查尔斯·卢森伯格的医院史主题专著《来自陌生人的照护》( The Care of Strangers )。这一隐喻背后隐藏着深刻的悖论,人们在健康时,享受着亲人的眷顾与温情;而在病魔缠身,躯体与心理遭受伤害时,却要暂别亲人被抛入“陌生”的环境,向“陌生人”倾诉,并接受“陌生人”的照护。医学是“来自陌生人的照护”,患者对医生的德行技艺知之甚少。如前所述,为了医疗和保健的目的,患者要将个人情况告诉医生,牺牲隐私,甚至冒风险去接受伤害性药物与手术。患者要享受专业照护,即必须接纳陌生环境与陌生人,而熟人、亲情往往跟非专业照护为伍。伦理学家戴卫·J. 罗思曼(David J. Rothman)的著作《病床边的陌生人》(Strangers at the Bedside)进一步揭示了医患关系的本质,那就是陌生人之间的博弈。H. T.恩格尔哈特(H. T. Engelhardt)在《生命伦理学基础》(The Foundations of Bioethics)一书中将这份“陌生亲密关系”的核心定义为“利益共同体,道德异乡人”。医患关系的递进遵循一定的位序,由利益共同体(博弈,搏杀)逐步过渡到道德共同体、情感共同体,最后才能升华为价值、命运共同体。这中间,我们不能仅以自我道德原则为基点,只是将心比心,与人共情,力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二、医院里的悖论
医院里充满着悖论,旁人不明白,有时连圈内人也蒙圈。都有哪些悖论呢?
科层悖论:医院里有“金院士,银主任,铜院长”的排序,若具体到医疗决策究竟听谁的,常常会出现院士、主任权威大于院长权力的现象。在许多院内决策中,行政权力让位于技术权威,似乎违背了科层制原则(柔性等级制),向刚性、僵化的官本位提出了挑战。在行政系列里,长官意志至上,一级管一级,而在医疗决策中,行政院长服从学科专家,因为专家的仲裁权与原创力是医院的核心竞争力。医院学科建设的核心是摆脱人为的桎梏与解放个性,这种“逆袭文化”恰恰是医院活力的源泉。
主客悖论:医疗活动中,医护无疑是服务主体,医院也是主场(相对于家庭医学),但医疗决策的原则却是弱者诉求优先,患者利益至上。此时,专家权威必须放低身段,去倾听患者的声音,给予陌生他者、无权势和缺钱财的患者更多的人道眷顾与人文关爱。通俗化解读,那就是决策中既要尊重科学、遵循规范,又要听命于患者的情感、意志偏好;适时变通,引导医护人员在诊疗服务中能屈能伸、张弛有道,努力做到冷静而不冷漠,淡定而不淡漠,职业神圣而有温度,高贵而不傲慢,实现医者亲和力与权威性的统一。
是非曲直悖论:医院运营如同“戴着镣铐跳舞”,必须在不确定的医学、无常的生死归途中寻求确定性的优质服务、高效管理。一百年前,医学大师奥斯勒指出,医学是不确定的科学与可能性的艺术,这被后人称为“奥斯勒命题”。这一命题揭示了生命、疾病转归、苦难与死亡降临具有永恒的不确定性,生命的独特性、医学的不确定性、干预的多样性、疗愈进退的不稳定性,赋予医学神圣性,赋予医院文化特殊性,使之具有更多的人性开阖(情感、意志等心理、社会、文化习俗投射)。
医院中常常出现“人财两空”的窘境。即使在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还有相当多的病因、病理不明确,病情的进展不可控,疗效不确定,预后(向愈,恶化,残障,死亡)不可测。因此,临床医学是不完善的,更是不完美的;诊疗是必需的,花费是必需的而且越来越大,医院、医生的技术和精力投入是必然的,医疗探索与职业进取是积极的,但这些依然不能改变这个“不确定性”的现实困境。现实中存在巨大的心理失衡,对于某一个患者和家庭来说,可能的局面是以确定的(高昂的)经济支付与难以忍受的苦难体验换来完全不确定的疗效和生死预后,以高代价、高风险、低(零,负)医疗获益、可能出现“人财两空”的结局,使得患者及家属“花钱买命”与“花钱赌命”的希冀破产。
如何应对“人财两空”的局面?管理者不能一股脑地无端指责医护人员,而要弄明白究竟是无计可施,还是有计难施,或许是有技误施,从而厘清“无过失”伤害和“不可抗力”危机,帮助患者与家属树立风险与代价意识,破除“零风险”“低代价”的侥幸心理……这一切都考验着管理者的人文智慧。无疑,医学常常是在与死神交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抢救室里从来就没有生机无限而只有命悬一线、危机重重,医者满腔热情的救治可能换来的是回天无力、万般无奈,这不是管理流程与细节上的缺陷,而是人生的宿命。在诸多全力—抢救—无效的案例中,人文管理的要义是突出“尽心了”“用力了”的全力与抢救,而非“无效”(无力—无奈)的结局,以帮助患者接纳苦难、豁达死亡。
伦理悖论:医院倡导不伤害原则,但手术、药物本身就是对躯体完整性与功能元状态的伤害,关键在于如何处理相对伤害与绝对伤害的关系。医院倡导获益原则,治疗中只能期望以小伤害(代价)博取大收益,但真实世界里也可能是以大伤害(风险)获取小收益。医院倡导自主原则,但急性(诊)手术因情况紧急存在医方代理决策的境遇(无法做到知情同意)。医院倡导公正原则,但由于优质手术资源短缺,使得就诊、候床、择期、择人存在巨大的人为裁量空间,无法做到绝对公平,只能追求相对公平。医院只能遵循先到原则,重症优先原则,特需、竞价优先原则等。
职业境遇悖论:医院、医生常常被赞颂为危厄中的逆行者,白衣执甲,逆风而行。他们不仅在人类灾难时刻,其实在道德与情感的斜坡上,也是逆行者。他们必须在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依然坚定地追求利他的职业价值,明白利他即利己、助人即助己的道理;在一个信仰迷茫的时代依然保持坚定的职业信仰,敬佑生命,救死扶伤,甘于奉献,纯粹厚道;在一个真爱稀薄的时代依然在诊疗中保持爱的温暖,并不懈地传递着人间大爱;在一个崇尚任性的时代依然保持敬畏悲悯之心;在一个视天真为幼稚的时代依然保持天性与率真;在一个道德重建的时代率先践行共情—共荣的医患信任,超越利益共同体,率先缔结情感—道德—价值共同体。
三、医院的观念与价值之辨
关于医院的哲思,本质是观念、价值之辨,旨在帮助医院、医生们咀嚼自己的责任、使命与愿景,完成各自的价值锚定。首先是“医院”(hospital)与“病院”(infirmary)之辨。hospital源自hospice (临终照护场所,安宁病房),但其拉丁词源为hospes(外地客)、host(主人)、hospitality(款待)、hotel(旅舍),凸显接待与服务功能;而infirmary源自infirmity,指体弱、虚弱者,暗喻需要同情与悲悯的照护。东亚历史上,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出现“病院”一词,第一所病院可以追溯到1557年由耶稣会士路易斯·德·阿尔梅达(Luis de Almeida)创立的“悲悯圣家”。中国最早的博济诊所(1835)则是医院建制。这两者的微妙区别在于,医院强调医生(技术)的存在,病院强调蒙难者(疾苦)的存在。其次是“患者”与“病人”之辨。中文“患者”一词最早出现在《妙法莲华经》“无量寿第十六”,经文为“救诸苦患者,形如倒悬中”。在英文中,患者与病人共用一个词patient,但patient源自patience,意为苦难中的“忍耐”,更接近于患者的意涵。再次是“治疗”(cure)与“照护”(care)之辨。医院情境中,治疗通常由医生主导。照护则由护士主导,在传染病肆虐的年代,治疗的急迫性被大大强调;而慢病时代,则照护逐渐成为医学的主责。当然,治疗—照护两手都硬,才是当下医院实力的象征。
时至今日,人们还特别纠结于“全科”与“专科”(价值)之辨。在许多人心目中,从全科诊所、药店接诊到专科医院是医药学的巨大进步,细分带来诊疗的精准化,也逐步形成“强专科,弱全科”,即“高水平的是专科医院,低水准的是全科医院”的意识。于是,肿瘤医院、妇科医院、儿童医学中心、耳鼻喉医院、传染病医院、精神病防治中心,还有胸科医院、肝胆医院、肛肠医院,构成医院格局的多元化、细分化。如今,许多综合性医院也肆意强调自己的重点专科,忽视全科并进、科间协同效应;专科医院也有“性格”,不再是全科医院的来者不拒,而只接诊符合本专科范围内的患者。专科医院的另一个盲点是非专业人士的患者无从准确选择,因为产生不适症候的器官常常并非原发病灶所在器官,所谓“专科在专科之外”。此外,单科突进会导致科间协同与支撑力的削弱,甚至阙如,不利于多学科协作,综合解决复杂临床问题。如何在医院生态上协调好专科医院与全科医院的比重,表面上是一个区域医疗规划的问题,本质上是对医疗“细分”与“整合”趋势的把握。辩证的观点是有分有合、合中有分、分中有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故把握“拐点”最为关键。
“住院与反住院”之辨也成为现代社会的焦点。告别温馨的家庭不是人生所愿,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医生出诊、服务到家庭,人们专程到医院里去看医生是很晚近的就医格局。无疑,门诊与住院是两种诊疗模式,背后是病情掌控与干预“点”“线”“面”的区别。疾苦早期、轻症患者大多选择“点”式诊疗观察与干预,以点带面,即可达到痊愈的目的,而且可以减少医疗投入,控制医疗费用。突发伤害、重症患者,自然首选住院,以增加医患的接触界面,最大限度地调动医疗资源,从而更充分地掌控危机局面,赢得转圜的机遇。但是,随着诊疗技术的改进,手术、药物安全性的大幅度提升,尤其是微创手术的开展,住院与非住院的临界点发生了漂移,“反住院”思维逐渐兴起。这表现在日间手术范围日益扩大,肿瘤日间治疗中心业务繁忙,许多需住院观察下给药的化疗药物都可以在日间治疗中心施打。可以预期,“日间治疗”理念将不断刷新门诊业务谱系,让患者获得有效、安全、费用可控的治疗模式。
健康中国理念催生了“治已病”与“治未病”之辨。这一理念源自《黄帝内经》,所谓“上工不治已病治未病”,下先手棋,提前布局。这一思想与健康中国的理念极为吻合,于是传统理念复活了,许多医院新设“健康中心”与“治未病科”,但是困扰医院也困扰普罗大众的问题有二:一是既然没有病为什么要干预,亚健康者愿意花钱买治疗,却未必愿意花钱买健康干预,各种未雨绸缪的健康干预是否会被他们及家属误判为“冗余医疗”或“过度医疗”,引发医德讨伐;二是健康干预的投入与收益相对于疾病干预与收益要缩小很多,而现行的医保政策按照单病种结算,而非按照社区居民健康状态及获益结算。这一机制只激励医院“等人生病,生大病”,医院全力干预必须动用高科技、高费用的大病,才能维持正常运营,而没有从社区居民健康投入中分账的激励科目,导致医院“治未病”意识无法真正落地,也造成健康促进、健康教育成本、费用无法列支,难以达成健康干预环节中的收支平衡。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这场世纪瘟疫暂时平息,尽管武汉疫情风暴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出现医疗挤兑、医院爆棚,医院叙事依然牵动着众人的心弦。但愿我们远离医院,但医院却仍然枕戈待旦,为“黑天鹅”“灰犀牛”的偷袭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