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熹张栻往来书信疏证与研究
- 汤元宋
- 4217字
- 2025-03-28 13:09:54
Z34(诲谕曲折数条)
诲谕曲折数条, 始皆不能无疑, 既而思之, 则或疑或信, 而不能相通。近深思之, 乃知只是一处不透, 所以触处窒碍, 虽或考索强通, 终是不该贯。偶却见得所以然者, 辄具陈之, 以卜是否。
大抵日前所见、累书所陈者, 只是 侗地见得个大本达道底影象, 便执认以为是了, 却于“致中和”一句,全不曾入思议, 所以累蒙教告以求仁之为急, 而自觉殊无立脚下功夫处。盖只见得个直截根源, 倾湫倒海底气象,日间但觉为大化所驱, 如在洪涛巨浪之中, 不容少顷停泊。盖其所见一向如是, 以故应事接物处, 但觉粗厉勇果, 增倍于前, 而宽裕雍容之气略无毫发, 虽窃病之, 而不知其所自来也。而今而后, 乃知浩浩大化之中, 一家自有一个安宅, 正是自家安身立命、主宰知觉处, 所以立大本、行达道之枢要, 所谓“体用一源, 显微无间”者,乃在于此。而前此方往方来之说, 正是手忙足乱, 无著身处。道迩求远, 乃至于是, 亦可笑矣。
《正蒙》可疑处, 以熹观之, 亦只是一病, 如定性,则欲其不累于外物; 论至静, 则以识知为客感; 语圣人,则以为因问而后有知, 是皆一病而已。 “复见天地心”之说, 熹则以为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 虽气有阖辟, 物有盈虚, 而天地之心则亘古亘今, 未始有毫厘之间断也。故阳极于外, 而复生于内, 圣人以为于此可以见天地之心焉。盖其复者, 气也; 其所以复者, 则有自来矣。向非天地之心生生不息, 则阳之极也, 一绝而不复续矣, 尚何以复生于内, 而为阖辟之无穷乎? 此则所论“动之端”者, 乃一阳之所以动, 非徒指夫一阳之已动者而为言也。 “夜气”固未可谓之天地心, 然正是气之复处, 苟求其故, 则亦可以见天地之心矣。( 《朱文公文集》卷三二)
【系年】
此信系于乾道二年 ( 1166 ) , 可参 Z3 系年。因此信中有“前此方往方来之说”, 正对应Z4 “发者方往, 而未发者方来”, 因此学者多论定此信当系于Z4之后。
此信中有“大化之中, 自有安宅”一句, 而朱熹《答石子重》第五书云“‘大化之中, 自有安宅’, 此立语固有病, 然当时之意确实要见自家主宰处”, 且此书起首便言“熹自去秋之中走长沙”,显指乾道三年朱熹湖南之行, 因此钱穆以为 Z34 与《答石子重》当在同时, 可系于乾道四年。1 陈来赞同《答石子重》系于乾道四年正月, 但朱熹乾道三年十二月下旬方从湖南至家, 不可能在乾道四年初即与张栻有“人自有生”四书往来, 而《答石子重》书中所言“当时”二字, 也可是忆旧之语, 两书非在同时。2
Z34中多论天地之心与夜气, 朱熹《答何叔京》第八书中云“但钦夫极论复见天地之心, 不可以夜气为比, 熹则以为夜气正是复处, 固不可便谓天地心, 然于此可以见天地心矣”,3《答何叔京》第八书学者多系于乾道三年春, 亦可佐证 Z34 不在湖南之行后。
此信可证, 朱熹于中和旧说之中, 尚有不同阶段, 关键即在于朱熹是否由张栻“两物之蔽”的批评而领会到湖湘学派所论性体心用是一物而二名。若只是说未发为性、已发为心, 却将性独立于心外, 如Z4所言“不妨常有未行乎用之性” , 又或者如Z3 泛泛以天地间大化流行或者此大化流行背后之所以然为性, 都不过是侗所见, 既不符合湖湘学派义理, 也容易将工夫外求而不足以切己修身, “殊无立脚下功夫处” 。刘宗周以为Z3言道体, Z34 言性体, 所论亦大体近之。4
需要补充的是, 自王懋竑始, Z34和Z35一并被纳入“中和旧说”中加以讨论, 但如王懋竑所言, Z34和Z35之被重视, 当与晚明理学尊朱、尊王两系对朱熹书信系年的争论有关。5
【疏证】
“乃知只是一处不透”。 “一处不透”, 即指朱熹虽以未发为性、已发为心, 看似符合湖湘学派义理, 但却未能明白性、心为一物而二名。此时朱熹方才明白此前张栻所批评的“两物之蔽”。若只认得未发为性, 便将未发之性视为可离开已发之心的大本, 那便不是真正了解性、心为何物, 而只是“ 侗地见得个大本达道底影象, 便执认以为是了”。若以为有独立于心之性, 那么可以推论在工夫层面也当有独立于心之工夫的性之工夫, 如此则与湖湘学派始终从心入手的“先察识后涵养”工夫有异, 因此朱熹在觉察到这点后也认为自己此前所悟难以契入《中庸》所言“致中和”的工夫。工夫既无下脚处, 则所见再高妙, 也终无“宽裕雍容”的气象。而张栻所言“求仁”之方, 正体现湖湘学派将工夫立定于己心、以之为“立脚下功夫处”的特点。张栻屡言“为仁在己”“所以体当在己之实事, 是求仁之要也”, 不可视为一般儒家所言为仁由己, 而是有湖湘学派特定的“先察识后涵养”的要义。湖湘学派虽喜谈性, 但也重求仁, 张栻在乾道四年三月所作《胡子知言序》即云: “不知求仁而坐谈性命, 则几何其不流于异端之归乎!”6
值得补充的是, 湖湘学派“先察识后涵养”的工夫, 与其性体心用的义理架构密不可分。胡宏有一名言, “人有不仁, 心无不仁”,7 此是顺承《孟子》 “仁, 人心也”一语而来, “心无不仁”之心, 乃良心、本心, 即作为性体心用中发见之心。胡宏以为“此心在人, 其发见之端不同, 要在识之而已”,8 作为性体心用之心, 必可见体, 察识之要也在于识体。牟宗三以为, 湖湘学派所论已发之心, 乃良心发见之发, 非一般喜怒哀乐七情之发, 朱熹此时未能洞察这点, 只是“ 侗”所见。9 牟宗三此说从义理判释上至为正确。朱熹思想成型后, 以为“心无不仁”欠妥, 当说“心有不仁, 心之本体无不仁”;10 又反对湖湘学派“欲为仁, 必先识仁之体”, 而主张更具体的“求仁之方”先于“识仁之体”,11皆能充分体现朱熹与湖湘学派所论心性的差别。但仅就中和旧说此时而言, 朱熹与湖湘学派关于已发之心究竟为何的差异尚未暴露, 朱熹所论“两物之蔽”“一处不透”“ 侗地见得个大本达道底影象”, 更多是自陈未能视性心为一物而二名。
“浩浩大化之中, 一家自有一个安宅, 正是自家安身立命、主宰知觉处, 所以立大本、行达道之枢要, 所谓 ‘体用一源, 显微无间’ 者, 乃在于此。”此句所言“体用一源” , 正可说明朱熹终于明白此前“两物之蔽”所指为何。若视未发之性可脱离已发之心, 别为一物, 虽可泛言大化流行之天命, 但终不如依《中庸》“天命之谓性”之旨, 体认到自家身上所化之性, 以及依此所发之心。这既是自家安身立命、主宰知觉之本, 也是“致中和”工夫立脚之处, 性与心皆如此切近, 自然不会“手忙足乱”, “道迩求远”。
“ 《正蒙》可疑处, 以熹观之, 亦只是一病, 如定性, 则欲其不累于外物; 论至静, 则以识知为客感; 语圣人, 则以为因问而后有知, 是皆一病而已。”朱熹所谓《正蒙》 “只是一病” , 一如他此信起首自陈“一处不透”, 皆是未能真正认识未发、已发为一物而二名, 由此便不能正确理解自家之性与外物之间的关系。如此则生以物为累、以识知为客、以圣人之知有待于外等谬见。
“定性, 则欲其不累于外物”指《正蒙》多视外物为“物累”,12 程颢《定性书》亦记张载所论为“以定性不能不动, 犹累于外物”,13 朱熹或以为若如此, 则性与物之关系对立意味太浓,甚至修身工夫亦会导向弃日用而求空寂之性。 “论至静, 则以识知为客感”指《正蒙·太和篇》中所云“太虚无形, 气之本体, 其聚其散, 变化之客形尔; 至静无感, 性之渊源, 有识有知, 物交之客感尔”。14“语圣人, 则以为因问而后有知”指《正蒙·中正篇》“圣人未尝有知, 由问乃有知”。15
“复见天地心”。这是理学史上之重要议题, 发端于程颐, 而大成于朱熹。程颐有两说, 朱熹亦有新旧两说, 此不详述。此说源自《周易》复卦, 复卦仅初九一阳爻, 彖辞云: “复, 其见天地之心乎!” 《周易程氏传》于此释云: “一阳复于下, 乃天地生物之心也。先儒皆以静为见天地之心, 盖不知动之端乃天地之心也。”16“先儒”即王弼, 动、静孰为根本, 这亦是玄学与理学之根本差异, 程颐对此颇为自得, 以为“自古儒者皆言静见天地之心, 唯某言动而见天地之心”。17 程颐更明确两点, “复卦非天地之心, 复则见天地之心; 圣人无复, 故未尝见其心”,18 二者后来皆成为南宋理学重要论争议题, 尤以前者为要。后来朱熹、张栻多有讨论,后文将随文疏证。
程颐之说, 有一内在张力, 即“动而见天地之心”与“动之端乃天地之心”的“见” “乃”之别。复卦初爻, 程颐以为是阳气来复, 属气而非理, 他明确说“复之卦下面一画, 便是动也, 安得谓之静”,19 从这个角度可以理解为阳气非天地之心, 而只是可以由此“见”天地之心。朱熹顺承此说, 以为“盖其复者, 气也;其所以复者, 则有自来矣”。但程颐又明确说“动之端乃天地之心”, “动”是阳气之动, 那“动之端”是否即是阳气发动之初?若动之端属气之动, 则与作为所以然者之天地之心不契。朱熹此时尚未全面厘清这一问题, 但他对于“动之端”的理解, 是将之属理而非属气,“此则所论 ‘动之端’ 者, 乃一阳之所以动, 非徒指夫一阳之已动者而为言也”。
“故阳极于外, 而复生于内。”所谓“阳极于外”指剥卦上九爻;“复生于内”则指承剥卦而来之复卦初九爻。
“‘夜气’ 固未可谓之天地心, 然正是气之复处, 苟求其故,则亦可以见天地之心矣。”朱熹以为“夜气”作为气之一种, 固然不是天地之心, 但夜气之于旦昼纷扰, 有近似于复卦一阳之于群阴的意味, 也可由此见天地之心。朱熹于乾道三年春《答何叔京》第八书中, 指出“钦夫极论复见天地之心不可以夜气为比, 熹则以为夜气正是复处, 固不可便谓天地心, 然于此可以见天地心矣”,20 亦与此信相关。张栻何以认为夜气与复卦之阳气来复不同,颇难断定, 或许是因为张栻与湖湘学派皆受《孟子》 “夜气不足以存”一句影响, 以为夜气若存若亡, 非如一阳来复之生生不息。而朱熹受李侗影响, 极重夜气工夫, 所以力主夜气如复卦, 可见天地之心。
1 钱穆: 《朱子新学案》第2册, 第262页。
2 陈来: 《朱子哲学研究》 , 第169页。
3 《朱文公文集》卷四〇, 《朱子全书》 (修订本) 第22册, 第1818页。
4 刘宗周: 《圣学宗要》 , 《刘宗周全集》第2册, 243页。
5 王懋竑撰, 何忠礼点校: 《朱熹年谱·考异》卷一, 第304—305页。
6 张栻著, 杨世文点校: 《张栻集》卷一四, 第976页。
7 胡宏著, 吴仁华点校: 《胡宏集》 , 第311页。
8 胡宏著, 吴仁华点校: 《胡宏集》 , 第335页。
9 牟宗三: 《心体与性体》下册, 第97页。
10 《朱子语类》卷九五, 第2439页。
11 《胡宏集》 , 第335页。
12 张载虽有民胞物与之说, 但在修身工夫中, 也主张应“忘物累而顺性命”, 甚至以耳目为物累等, 参张载著, 张锡琛点校: 《张载集》, 中华书局, 1978年, 第18页、 25页。
13 《二程集》 , 第460页。
14 《张载集》, 第7页。
15 《张载集》 , 第31页。
16 《二程集》 , 第819页。
17 《二程集》 , 第201页。此是程颐与苏季明论中, 在程门论中之时, 即已与复卦相关联。
18 《二程集》 , 第85页。
19 《二程集》 , 第201页。
20 《朱文公文集》卷四〇, 《朱子全书》 (修订本) 第22册, 第18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