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园流风:在北京大学校园媒体的记忆
- 北京大学党委宣传部编
- 4590字
- 2025-03-28 11:16:14
为了成长着的心灵——我与《北京大学校报》
王曙光
我坐在未名湖南岸的山丘上。临湖轩周围的竹子很浓密, 在初秋的时候, 薄而亮的阳光透过白皮松和桧柏, 铺在淡绿的草地上。灰喜鹊在树上聒噪, 身上长着斑纹的小松鼠从石凳边一跃而过。湖边有少年在吹笛子。我想起33年前的秋天, 也是在这片竹林里, 我做着每一个少年都会陶醉其中的青春之梦, 患着每一个成长着的心灵都必然遭遇的青春病症。可是过了30多年了。
像无数身背行囊告别故乡的少年一样, 我在这片郁郁葱葱的园子里踏上了心灵的旅途。这个园子实在是个奇迹, 她竟然可以同时包容那么多迷茫、狂躁而真纯的心灵, 让这些心灵依着它们自己的韵律自由地成长, 自由地壮大。在我读书的十几年中间,我很幸运, 能够亲近燕园里许多高贵的心灵, 感受这些高贵心灵深处所透露出的伟大的人格。而《北京大学校刊》 (后来称《北京大学校报》), 我一直把她当作我在这条道路上的亲切的引领者, 温暖的呵护者。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际遇。说起来, 我恐怕是北大校刊颇为独特的成员, 我从未成为校刊正式的学生记者团的一员, 可是十几年来, 我与校刊却建立了另一种更为密切的关系。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踏进未名湖北岸均斋与备斋间的校刊编辑部的情景。那时候我是满脸生涩的“新鲜人”, 听黎明老师与诸学长在那里慢条斯理地神侃77、 78级的种种逸事, 每每令我心向往之。黎明先生笔名铁夫, 听其名, 雄武刚勇之至, 可是老先生偏又生就一副江南才子弱不禁风的身板, 让我每次想到“铁夫”这两个字就觉得有种幽默意味。黎明先生身上散发着很多“老北大”挥之不去的习气, 颌下一度蓄须, 超然有名士风范; 其言谈极具特色, 说到兴致高处, 往往将后半句话吞回去, 兀自抿嘴而笑, 让你觉得余味深长, 恨不得替他把后半句补上。黎明先生的小屋里时有高人不知疲倦地高谈阔论, 我被熏陶有年, 自觉获益甚多。当年意气风发激扬文字的老友们, 现在恐怕都已过“而立”直奔“不惑”了, 你们还记得这些激情燃烧的光辉岁月吗?
我最初的几篇习作, 是黎明老师推荐发表的, 我记得其中有访季羡林先生的《静静的未名湖》、纪念陆卓明先生的《永远的心曲》、访问诗人林庚先生的《盛唐气象, 少年精神》, 以及为陈岱孙先生95岁寿辰而作的《崧高维岳, 峻极于天》 。 1993年, 我参与了校刊编辑出版的“五人丛书”的写作。“五人”者,“春雨力耕人”“金风折桂人”“学岭踏青人”“归识岁寒人”“忘辛灌园人”也。编者序言实在是一篇令人拍案称绝的优美文字: “呕心育才者, 春雨力耕, 润物无声。学岭踏青者, 博学先达, 采撷盈掬。另有一行折桂手, 或握灵蛇之珠, 或抱荆山之玉, 雄姿英发, 相映益彰。子曰: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以此比拟追求真理、坚持操守而不渝者, 自是分外贴切。最是那些蓼虫忘辛的灌园人, 匆匆又匆匆的背影, 令人感念不止。”这样沉静清雅的文字, 现在恐怕不容易读到了。我在其中发表了访考古学家邹衡先生的《推翻历史三千载》、访中国经济思想史开山宗师赵靖先生的《秋天的诗章》等。直到现在, 我仍然觉得, 这五本朴素的小册子是校刊曾经编辑的最好的出版物之一。也就是从“五人丛书”开始, 我迷恋于心灵的追问, 迷恋于与那些寂寞而高贵的心灵进行对话。
我始终着迷于对内心世界的探寻。那些曾经迷惑和质疑着的心灵, 是经由怎样的卓绝和孤独的征战, 才达到澄静、开阔、坚定、从容的境界, 这个神秘的心灵成长的路程, 许多年以来一直是我试图探索和了解的秘密之一。这来源于我如下的观念: 与苏格拉底的“未经反省的人生是没有价值的人生”的信念相类似,我认为, 一个人假如没有在生命的流逝中感受到自我心灵的成长, 这种生命也是没有价值的。我有幸接触过北大许多卓越的学者, 他们吸引我的, 与其说是崇高的学术成就和渊博的学识, 毋宁说是他们的心灵的成长史。与这些心灵的对话, 是我在读书求学期间最值得珍视的经历。自然, 没有北大校刊给予我的引导,我就不可能走上这条道路。感谢我们“校刊之家”的慈爱的大家长魏国英老师, 她能够容忍我在校刊做一个身份独特的“自由骑士”, 我从她那里得到的毫不吝惜的赞赏和温暖的鼓励, 一直是我可怜的自信的重要支柱。她从来没有以“家长”的权威命令我做任何琐碎的工作, 而容忍我按照自己的兴趣做我喜欢的事情,这种令人不可思议的默契, 以及她给予我的近于“纵容”的宽容, 是校刊长久吸引我的魅力源泉之一。
百年校庆的时候, 我受校刊之邀写了近两万字的长文《悠悠百年彪史册, 巍巍上庠育英才》, 发表在《北京大学百年校庆特刊》上, 以表达我对北大精神的理解。我参加了校庆纪念文集《岁月如歌》的创作, 发表了访钱理群先生的《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访温儒敏先生的《生命忧患与反抗绝望》、访赵园先生的《诗情与冷眼》, 以及访吴福辉先生的《戴上枷锁的笑》。他们都是中文系已故大师王瑶先生门前桃李, 虽系出同门而性情迥异:钱理群激情放旷, 温儒敏儒雅平和, 赵园冷峻通脱, 吴福辉率真爽直, 与他们一夕长谈, 就像在翻阅一部《世说新语》, 他们身上洋溢的“魏晋风度”实在使人心如澡雪。记得我当时拜访钱先生 (大家私下都叫他老钱), 听他嬉笑怒骂, 看他陷在沙发里手舞足蹈, 旁若无人, 没有谁能在他奔涌的激情面前无动于衷。他就是用这激情温暖、感动和指引着他的同道者和仰慕者。
百年校庆使我感到, 北大人对北大的爱, 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深沉的爱, 是一种不用矫饰的发自内心的爱。我还记得与达敏老师的慷慨激昂的彻夜长谈, 从他那里了解那些我已经陌生的北大往事。我也因采访的关系结识了许多“老北大”, 他们千里迢迢地赶回燕园, 就像一个个流浪多年的游子, 急切地想回到母亲的怀抱。5月3日晚上, 未名湖边灯火通明, 我和几个校刊记者在激情洋溢的人流中穿梭, 与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友们交谈。北大,是这么多年轻的心灵的出发之地, 是他们的青春灵魂的栖息之所。我在湖边遇到张曼菱女士和李书磊先生。曼菱女士不愧是“北大才女”, 听她激昂而富有诗意的言辞, 不由你不同她一同激动。她说, 她刚从昆明乘夜班飞机赶回北大, 登机前, 她在昆明买了一束盛开的红玫瑰, 踏进北大的第一件事, 就是把这束盛开的红玫瑰抛在未名湖里。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挥着手说:“未名湖埋藏了我全部的青春岁月!”这个20世纪80年代初曾经以小说《青春记》蜚声文坛的特立独行的女作家, 在北大的岁月其实是相当辉煌壮丽的。那个年代, 实在是一个值得怀念的激情澎湃的年代!
百年校庆特刊是我学生生涯最后一次为北大校刊服务, 但肯定不是我与校刊的最后一次“亲密接触”。千禧年的春季, 在维平老师的鼓励之下, 我为校刊开设了随笔专栏“燕园拾尘录”。据我所知, 在此前的校刊历史上, 开设专栏的除前副校长王义遒先生之外, 尚没有第二人。维平老师在我眼里永远是宽厚的兄长, 他的性格是如此温厚笃实, 以至于我与他初次见面之时就觉得如同莫逆故交。许多次交谈至今想来还备感温热。我在“燕园拾尘录”专栏中发表了系列随笔, 其中《寂寞而勇敢地担当生命》《千代野的木桶——论丧失与解悟》《自省与感知: 创造内心的秩序》《生存的从容与悲剧性陶醉》等篇什, 据说在年轻的学友中引起了一些令人感到鼓舞的反响。我才知道, 对于那些成长着的迷茫而敏感的心灵而言, 及时的沟通与抚慰是何等重要。在“燕园拾尘录”的开篇语里, 我写道:
“重新梳理这些陈年旧文, 不是为了怀旧, 不是关于个人身世的低吟浅唱, 而是为了献给那些与我有着同样精神和情感历程的心灵, 鼓舞和慰藉那些以同样郑重、诚挚、真纯的灵魂面对生命的更为年轻的一代。尘世是唯一的天堂, 我们源于尘土, 仍将归于尘土, 我们充满尊严和爱, 在这尘世中栖居, 咏唱并惊诧于来自生命深处的明澈而丰满的诗意, 生存的骄傲、幸福和充盈,以及命运本身所蕴含的神秘而庄穆的节奏。”
也是在维平老师的鼓励之下, 2001年, 我出版了第一本随笔集《燕园拾尘——北大十年的成长感悟》, 其中包括“燕园拾尘录”专栏中的篇什, 也包括我在校刊服务期间所写的访谈录和随笔。这本小册子是一部心灵史。逝者如斯, 不舍昼夜。我的青春时代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她所镌刻下的一个心灵成长和征战的痕迹, 是永远值得感念的。它记录了我与北大校刊的特殊的、不可复制的缘分。我相信, 有无数年轻的心灵曾经在这里, 或者将要在这里获得这种宝贵的呵护与指引。北大校刊的精神与宗旨永远是——为了成长着的心灵。
2023年是北京大学建校125周年。我留校服务也已经25年。追忆以往的读书生活, 最难忘也是最宝贵的经历, 还是在北大校刊服务的那段时间里, 能够“登堂入室”, 在前辈学人的书房中亲聆謦欬, 感受他们的学术气象和精神境界。与一代宗师季羡林先生在朗润园的书房中闲话, 你才会知道什么是心灵之愿力与生命之韧性; 与经济学泰斗陈岱孙先生在燕南园56号长谈, 你才会感悟独立清高之伟岸人格与行藏动静之生命智慧; 听邹衡先生在饭桌边不经意地说“班固郑玄都错了”, 你才会理解一代考古大师“推翻历史三千载”的雄伟魄力与廓大气象; 与林庚先生在燕南园62号小花园中站立叙谈, 你才能深切体会一代诗宗的赤子情怀与魏晋名士般潇散洒脱之风范; 听张岱年先生讲中国哲学,在先生常说的“这个问题很复杂”的拖长语调中, 你才可以领悟什么是大道至简、大巧若拙。佛祖拈花, 迦叶微笑, 在书房里不经意的一言一默之间, 在讲堂里的思想碰撞和切磋琢磨之间, 北大人那种特有的精神气质正因这一代代的薪传流衍而生生不息。
足够幸运的是, 我们在青春年少之时, 能够在这样一个庄严而神圣、自由而富于包容的学府, 从游于那些既有锦绣文章, 又有风骨气节的先生们之间。北大不仅因湖光塔影之美而自豪, 更因拥有那些高贵而独立的心灵而骄傲。他们是学识渊深丰赡之硕儒“经师”, 更是具备卓越人格之大德“人师”。 “品读”燕园美景固然令人陶醉, 而在燕园“读人”更令人心如澡雪——在“品读”北大人心灵的旅程中, 一个个青涩少年慢慢变得成熟, 一颗颗躁动的青春之心渐得安顿与栖息。 《燕园读人》这本小册子,就是青葱年代我在北大“读人”之记录。在“小引”中, 我写道:“当年先生一杯清清的绿茶, 一句平淡的开示, 犹如涓涓泉流, 润泽年轻人的心灵, 使他的生命一天天丰盈、壮大而开阔。”
2023年暮春时节, 我在朗润园的一条小径上遇到黎明老师,他已经从北京大学出版社退休。我们站在竹林边, 竟然一谈就是将近一小时! 我们一起追忆在北大校刊那些美好的日子, 说起那些与我们共同分享美好时光的老友, 回味那些带着青春气息的永逝不返的记忆! 那些记忆, 仿佛就在我们的眼前, 又仿佛在遥不可及的远方! 那天与黎明老师的谈话, 既温暖, 又令人惆怅!
今天, 老友汤继强依然在校刊把舵, 我的文章也经常因老友的邀约而出现在校刊上。到了知天命之年, 我们不仅仅要感恩北大校刊给我们精神上的馈赠, 更有责任把北大的精神传承下去。2023年校庆, 汤继强老友约我写一篇纪念文章。在《笳吹弦诵动梦怀——为北京大学建校125周年而作》一文中, 我写道:
“北大人不仅要继续发扬独立不倚、严谨求实的学术精神,继续保持兼容并包、海纳百川的学术格局, 更要有会通中西、熔铸古今、创造中国话语体系的学术抱负。 4月15日在冯友兰先生故居 ‘三松堂’ 参加研讨会, 想起冯先生于抗战南渡期间所撰成的《贞元六书》, 想起先生毕生 ‘阐旧邦以辅新命’ 的伟大期许。新航方启、国祚日昌; 返本开新、继往开来。北大人任重道远。嘉庆之日, 兹以一联以纪之:
琅琅书声, 问道问学, 刚毅坚卓继往圣;
郁郁桃李, 日新日进, 博笃精诚期来哲。”
(王曙光: 曾为《北京大学校报》学生记者, 现为北大经济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