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杰把背包甩上肩头时,长途汽车正吐出最后一口黑烟。七月的太阳白晃晃地悬在头顶,柏油马路蒸腾起的热浪模糊了远处的稻田。他摸出手机,锁屏上是林晓萱昨天在宿舍楼下踮脚吻他时抓拍的照片,姑娘马尾辫的发梢扫过镜头,留下一道模糊的弧光。
“到村口了记得说声。”三小时前的消息还躺在对话框里。吴杰用拇指蹭了蹭屏幕,转身走进蒸笼般的乡间土路。路两旁熟透的早稻弯着腰,空气里浮动着农药与粪肥混合的独特气味,蝉鸣像漏电的收音机般时断时续。
老槐树的荫影刚罩住额头,就听见母亲特有的尖嗓子:“小杰!”晒成古铜色的妇人从竹篱笆后探出身,围裙上沾着新鲜的玉米须。吴杰还没放下行李,冰凉的搪瓷缸已经贴到手心,里头的凉茶浮着几粒枸杞,杯壁上凝满水珠。
“你爸去后山拾柴了,说要给你炖腊蹄髈。”母亲撩起围裙擦他额头的汗,熟悉的艾草皂味道混着灶火气扑面而来。堂屋八仙桌上,爷爷常坐的位置摆着新供的香炉,青烟笔直地升到房梁,在贴着“五谷丰登“的旧年画前散成薄雾。
奶奶从里屋挪出来时,吴杰注意到她右手腕上新缠的膏药。“上礼拜摘丝瓜摔的。“老人用没受伤的手摸他脸颊,“瘦了,学校食堂油水不够?”竹椅吱呀响着,她从蓝布衫兜里掏出个铁皮盒,揭开盖是晒得半干的野莓,“你爷去年腌的,说等你回来......”
话尾突然断在午后粘稠的空气里。吴杰蹲下来握住老人树根般的手,看见她浑浊的眼球上映着神龛里爷爷的遗照。照片是前年用他的手机拍的,老人固执地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皱纹里盛满八十年光阴酿成的笑意。
傍晚父亲扛着柴捆回来时,吴杰正在院里劈去年的陈竹。斧头起落间,他听见身后柴禾落地的闷响,转身正对上父亲新添的白发——像冬晨的芦苇花,突兀地开放在四十五岁的鬓角。
“后天要用的纸钱备齐了。”父亲用汗巾抹着脸,“后晌你娘蒸了发糕,你爷最爱蘸蜂蜜......”话音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截断。吴杰瞥见屏幕上的“晓萱“,手指在接听键上顿了顿,转身往屋后菜园走去。
“能听见吗?我这信号不太好。”他蹲在黄瓜架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泥土。暮色里传来林晓萱被电波割碎的声音:“...实习申请...你确定要回县农技站?”一片肥厚的南瓜叶擦过他后颈,毛茸茸的触感让人想起图书馆那个雨夜,姑娘发间的茉莉花香。
夜色漫过山脊时,全家围坐在葡萄架下吃晚饭。父亲往他碗里夹第四块腊肉时,母亲突然“呀”了一声:“差点忘了!”她小跑着从厨房捧出粗陶碗,金黄的蛋羹颤巍巍晃着,“照你爷的方子蒸的,柴火灶果然比煤气灶香。”
蝉声忽然沉寂的刹那,吴杰听见竹筷落在青石地上的脆响。奶奶保持着夹菜的姿势,混浊的目光越过他肩头,投向黑黢黢的堂屋。神龛前那炷香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消散时,母亲起身开了廊下的灯。
收拾碗筷时,父亲从里屋抱出个红漆木箱。霉味随着掀开的箱盖漫出来,吴杰看见自己小学的作业本整齐地摞在褪色的军功章上。最底下压着个竹制笔筒,筒身歪歪扭扭刻着“奖给算术比赛第一名“——那是他三年级用爷爷的篾刀刻的,当时割破了食指,老人用草灰给他止血。
“你爷走前半个月还在翻这些。”父亲粗糙的指腹抚过卷边的课本,“说等七月半要烧给你看。”夜风突然穿堂而过,煤油灯芯爆出朵灯花,吴杰看见自己初中获奖的作文纸页泛黄,《我的爷爷》标题下,蓝墨水洇开成小小的湖泊。
临睡前奶奶执意要给他换新晒的被褥。“你爷去年新弹的棉花。”老人抖开素蓝的被面,几根银白的棉絮飘起来,在月光里浮沉如星屑。吴杰摸到枕头下有硬物,抽出来是爷爷的老算盘,檀木珠子被摸得发亮,梁上刻着道道划痕——那是他小时候学数数时刻的,每道代表爷爷陪他做完十道题。
后半夜落了雨。吴杰在算珠相撞的细响中辗转,听见父母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他摸出手机,相册里去年今日的照片自动跳出来:病床上的爷爷插着鼻饲管,枯枝般的手却紧紧攥着他的学生证。那时候癌细胞已经啃食了老人的声带,可他分明看见爷爷的嘴唇在动,透过氧气面罩传递无声的嘱托。
雨脚渐密时,林晓萱的晚安短信亮起屏幕。吴杰走到窗前,看见雨帘中摇晃的丝瓜藤,去年这个时候,爷爷还能拄着拐棍给瓜秧搭架。他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水汽顺着鼻梁滑下来,像某种温热的液体。
第二天......
晨光透过塑料窗花斑驳地洒在砖地上时,吴杰正蹲在堂屋门槛上磨镰刀。青石与铁器相撞的声响惊醒了檐下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母亲在灶间熬猪油的香气混着柴烟漫过来,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总爱趴在灶台边,等爷爷用火钳从灶膛里扒出煨熟的土豆。
“小杰,来搭把手。”父亲的声音从阁楼传来,带着陈年木料特有的沉闷回响。吴杰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爬上去,灰尘在光柱里翻滚如细碎的金箔。父亲正对着个蒙尘的樟木箱咳嗽,箱盖上用红漆写着“1976年奖给先进生产者”。
“你爷的宝贝。”父亲用袖口擦拭箱盖,露出底下烫金的“吴有田”三字。掀开箱盖的瞬间,霉味裹挟着往事汹涌而出:褪色的劳模奖状、印着红星的搪瓷缸、用油纸包着的旱烟杆,还有本蓝皮账册——封皮上工整地写着“孙儿读书账”。
吴杰的手指在账册边缘发颤。1999年9月1日:铅笔两角,作业本五角;2005年3月15日:参考书二十元整;2018年8月30日:火车票一百零七元......最后一页停留在去年夏天:葡萄糖注射液八十五元,字迹歪斜得几乎不能辨认。
阁楼小窗漏进的光线里,父亲蹲下身扒拉出一捆用红绳系着的信件。最上面的信封贴着高校录取通知书专用邮票,边缘已经泛黄卷曲。“你大二那年说要转专业,你爷让我把这些寄去。“父亲的声音突然哽住,“结果医院说癌细胞转移了,得马上手术......”
楼下传来瓷碗落地的脆响。吴杰冲到楼梯口时,看见母亲正蹲在地上捡拾碎瓷片,混着玉米糁的稀粥在砖缝里蜿蜒。奶奶呆立在神龛前,枯枝般的手悬在爷爷遗照上方,像在抚摸某个看不见的轮廓。
“今早起来就说要给你爷找衣裳。”母亲压低声音,用围裙兜住碎瓷片,“非说老头子托梦嫌寿衣料子硬......”话音未落,奶奶突然转身翻出个靛蓝布包袱,抖开的刹那,吴杰看见自己幼儿园时扯坏的的确良衬衫,袖口还留着爷爷缝的歪扭针脚。
午后暴雨来得猝不及防。吴杰蜷在爷爷的藤椅里,看雨帘将天地织成灰蒙蒙的茧。八仙桌上的老座钟当当敲响三点时,他突然发现钟摆背面刻着几道浅痕——那是他十二岁量身高时刻的,爷爷总说等刻满十道就带他去县城买自行车。
抽屉最深处躺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还粘着干枯的蒲公英绒毛。里面是张泛黄的农信社存单,存款人姓名栏工整地写着“吴杰“,金额从1999年开始逐年累加。最后一笔存款日期停在去年今日,金额栏的数字被晕开的水渍模糊成蓝色云团。
“你爷最后清醒那天,非要去镇上。”母亲不知何时站在门边,手里捧着冒热气的姜茶,“说怕你考研报名费不够......”她忽然背过身去擦窗台上的水渍,玻璃上映出远处黛青的山峦,像极了爷爷临终时起伏的胸膛。
雨势渐小时,父亲搬出捆金箔纸搁在堂屋中央。吴杰学着奶奶的手法折叠元宝,粗糙的纸面摩擦着指腹,让他想起去年寒假陪爷爷糊灯笼的情形。老人那时已经瘦得挂不住棉袄,却执意要教他用糨糊粘接红纸的接缝。
暮色浸透窗棂时,吴杰在米缸后发现个铁皮饼干盒。生锈的盒盖上印着“农业学大寨”的标语,里头塞满他从小到大的奖状:三年级作文比赛二等奖、初中物理竞赛优胜奖、高考成绩单复印件......最底下压着张烟盒纸,背面用铅笔写着“2019年9月7日,孙儿乘G102次赴京求学”。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林晓萱发来的照片上,图书馆落地窗外的晚霞红得像要滴血。吴杰走到院角的丝瓜架下回消息,藤蔓在暮色中投下蛛网般的影子。
“小杰!”父亲的呼唤惊飞了檐下的家燕。吴杰转身时撞落几朵蔫黄的丝瓜花,花瓣粘在手机屏幕上,遮住了林晓萱刚发来的“等你回来商量实习的事”。
堂屋里,母亲正在试穿明天要披的麻衣。惨白的布料衬得她脸色发青,让吴杰想起医院走廊里飘动的床帘。“腰身得放两寸”。奶奶用没受伤的手捏着别针,“老头子最见不得人穿不合身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别针在布料上划出细小的裂口。
晚饭后,吴杰在柴房发现爷爷的旧蓑衣。棕榈叶编织的缝隙里还夹着去年的稻壳,霉味中依稀能嗅到老人特有的旱烟气息。他鬼使神差地披上蓑衣,戴斗笠的刹那,檐角铜铃忽然无风自动,叮咚声里仿佛混着沙哑的咳嗽。
月光爬上窗台时,吴杰被某种细微的响动惊醒。他赤脚走到堂屋,看见父亲正在磨石上磨着镰刀。
“明天是你爷爷的忌日,咱们去祭拜。”父亲的声音混着磨刀声,“夏天山上野草长得旺盛,你爷的坟在朝阳坡,把镰刀磨锋利些好割草”,吴杰看见父亲指节上新增的裂口,像极了老松树的皲裂树皮。
后半夜的月光格外清冷。吴杰蜷在爷爷生前睡的雕花木床上,听见山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咽。被褥间突然滚出个玻璃弹珠,是他小时候和爷爷玩抓石子用的,此刻在月光里泛着幽蓝的光。他将弹珠举到眼前,透过扭曲的玻璃看见天花板上摇晃的蛛网,恍如那年透过病房窗户看见的、被泪水分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