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后巷的程家窑炉熄了整三个月。程守白第五次将未成型的青瓷胚胎摔进土坑时,釉料溅在青砖墙上,像泼了场绿色的雪。
“爸,美院复试通知到了。“程素釉攥着快递袋站在窑房门口,松烟顺着她发梢游走。父亲肩胛骨突兀地支棱着,仿佛泥坯里没揉开的硬结。
青釉梅瓶在窑变中炸裂的声音总在深夜造访。程守白摸索着墙角的酒坛,指尖触到女儿藏在坛底的速写本,炭笔勾勒的抽象线条扎得他眼眶发酸。那些叛逆的笔锋间,隐约能辨出程家传了七代的缠枝莲纹样。
“守白家的窑神发怒了。“裱画坊的老周头看着素釉背画箱经过,将半截烟蒂按在青石板拼的八卦图上。素釉的帆布鞋踩着明代官窑遗址的碎瓷片,咔吱声惊飞了檐角铁马,叮咚声里混着美术学院寄来的彩印宣传册落地声。
程守白的失明来得比梅雨季更猝不及防。素釉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数瓷砖,第287块时,医生递来沾着釉粉的病危通知——常年接触重金属颜料的眼球,已凝成两颗浑浊的瓷胎。
“素胎要养三秋,釉色要守十春。“父亲在黑暗里摩挲女儿的手掌,茧纹与掌纹交错成窑变的裂纹。素釉望着窗棂外残缺的月亮,想起十二岁那个雪夜,父亲握着她的手在素坯上勾线,松烟墨混着眼泪冻在笔尖。
修复室内,素釉用鬃刷扫去宣德炉的香灰。台北藏家寄来的北宋青瓷枕裂成十三瓣,蝉翼纹在台灯下泛着秘色瓷的幽光。父亲的声音突然在耳畔炸响:“开片是瓷器的命数,就像人脸上的皱纹。“
深夜的窑房,素釉跪在永乐年的垫烧石上。父亲摸索着将调好的釉水推过来,陶车轮轴声里混着粗重的喘息。当素釉把掺着金粉的修补料填入冰裂纹时,程守白突然说:“你爷爷把传家的大龙缸砸了,说新瓷总要裂开旧窑。“
手术刀没能剖开的秘密在X光下现形:那件被台湾退回的“瑕疵品“青瓷尊,腹腔内藏着张泛黄的工笔——穿中山装的青年正在窑口挥手,远处轮船的烟柱切开海平面。素釉的手抖得握不住镊子,1937年的落款洇在祖父的名讳里。
梅雨季最后的惊雷劈开夜空时,程守白攥着半块窑具咽了气。素釉在整理遗物时发现暗格里未烧制的泥坯,八瓣菊纹中嵌着美院录取通知书碎片,青釉覆盖处墨迹洇成蓝色的血管。
十年后的苏富比春拍,署名“程素釉“的装置艺术《裂变》引发热议。被金漆缝合的洪武青瓷残片悬浮在钢丝网上,投影在瓷片上的全息影像里,无数双手在轮回中传递着同一团陶泥。
海关放行的那天,素釉在祖父的瓷枕夹层摸到张船票残页。1949年的油墨印着基隆港的潮气,背面用釉料写着句斑驳的祭红:“宁为玉碎,不作器全。“
暮色中的老窑址,素釉将父亲的骨灰混入新制的釉料。窑火升腾时,她终于看清那些冰裂纹里藏着的图谱——每道裂痕都指向星辰的方位,连起来恰是北斗舀水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