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残杯冷炙,自掘坟墓!

涵元殿。

隆庆五年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户部人口普数名簿,此刻正捧在静静站着的张贵手里。

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孝也捧着一本镇抚司对全国人口统计的名簿。

在人口问题上,户部,锦衣卫显然有着重大分歧。

户部统计大明人口六千万,而锦衣卫的统计,却高达一亿五千万。

“陛下,在正统年间以后,赋役制度的不均导致流民问题严重,而地方衙门不做实事,以致黄册制度名存实亡,户部之计,早已偏离实际。”朱希孝指出了户部的问题,坚持认为锦衣卫的统计才是事实。

坐在御案前,朱翊钧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在做着简单的加减乘除。

一个人,为了维持生命,每个月少说也要食用二两食盐,那一年就是两斤四两。

如果是六千万人口,大明朝百姓一年所食盐量,便是一亿四千四百万斤。

在市面盐价变动前,官盐的价格就以最低六十文制钱为计,是八十六亿四千万文,即八百六十四万两白银。

在隆庆年间,两淮两浙盐课,每年均赋约六十多万两白银。

而扬州官吏、盐商的利润,近八百万两银子。

如果是一亿五千万人口,大明朝百姓一年所食盐量,便是三亿六千万斤。

同以官盐低价为计,是二百一十六亿文制钱,即两千一百六十万两白银。

而扬州官吏、盐商的利润,来到了惊人的两千一百万两银子。

这世间,很多事情的真相,其实是比较容易探知的,一件事,无论千转万转,只用知道谁才是最终、最大受益者即可。

在时下,没有统计学的魅力时刻,朱翊钧搁下狼毫笔,望着两组数字,默然了许久。

朱翊钧记得,在田赋的问题上,朝廷至少两千二百五十万两白银的岁入,仅得二百五十万两,这个非常吉利数的银子。

曾经的他以为,十分之一的分成比例,已经是地方糊弄朝廷的极限了,但没想到,强中还有强中手。

盐运,给朝廷的仅是零头,这是真把皇帝、朝廷当成叫花子打发了。

结合海瑞的密奏和锦衣卫的暗查,在这段时间,扬州准备了三条船。

每条船,一百万两白银。

一条船,是海瑞巡盐的税银,锦衣卫正在押回京里,不日即达。

一条船,是扬州官、商为海瑞准备的送行银,要等到海瑞离开扬州才能交付。

一条船,装作商船已经运往京城,哪怕用脚后跟想,也知道是扬州方面要在京城方面的打点费、斡旋费。

三百万两银子三条船,这大明朝的盐运,倒是为他们修的了。

朱翊钧慢慢站起了,张贵、朱希孝躬着的身子,立刻随着皇帝的方向而移动。

“世宗皇帝总说,《道德经》第五十八章有云:‘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前……人之迷也,其日固久。’是宽亦误,严亦误,岂百姓迷哉?朕亦迷也。”

朱翊钧在大殿里踱着步,顾自说道:“《诗经·硕鼠》又有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我大明朝的硕鼠,不是一般的多啊。”

闻弦知雅意,朱希孝跪下去了,张贵也跟着跪下去了。

太祖高皇帝创立锦衣卫,成祖文皇帝创立东厂,其目的,皆是整顿吏治,监察天下。

锦衣卫多少还能顾着点京外的案卷,东厂的权力甚至不出京,更别说下乡了。

漕运、盐运等事上的严重腐败,东厂、锦衣卫要说一无所知,这就有点假的,毕竟,东南势力搞钱是不怎么背着人的。

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东南一壁,全是东南势力官员。

在嘉靖年间,倭祸严重,世宗皇帝想要剿倭,想要靖海,就要用东南势力官员,哪能下狠手收拾?

在隆庆年间,倭祸少了,海面靖了,东南势力也走上了巅峰,徐阶、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等一干官员,接连入阁拜相,甚而官至首辅。

大行皇帝别说收拾东南势力官员,还险些被东南势力官员给收拾了,在高拱回朝时,被欺负的直哭,向高拱告状东南官员欺负人。

还是高拱出重拳,帮先帝找回了场子,然而,先帝一驾崩,高拱就遭了张居正、冯保设计,丢掉了相位。

要不是朱翊钧平衡着朝中势力,杀了冯保,“尊”了慈圣皇太后,隔绝了内外,东南势力早就一手遮天了。

嘉靖年间不敢动东南势力,隆庆年间动不了东南势力,东厂、锦衣卫作为皇家鹰犬,有错,也无错。

主人都奈何不了的存在,鹰犬上去啄咬,估计能被人扒皮吃肉了。

父祖都没有完成的事,终究是落到朱翊钧的头上。

要是收拾不了东南势力,这人间,他岂不是白来了?

朱翊钧逐渐踱到大书橱前,在贴着“扬州”标签的那个书橱前站住了,“人人都说,‘神仙下凡问土地’,盐运之利有多少,也只有扬州的人能说清,那就把‘土地爷’请来吧。”

跪在地上的朱希孝和张贵竖起了耳朵,默默地等听土地爷的下文。

“盐运司使明经,扬州知府高煊,一山神、一土地,一起来吧。”

圣音降。

朱希孝、张贵连忙应道:“是。”

“百官行述的事,张居正那,给出答案了吗?”朱翊钧问道。

即便故意拖延,漕运衙门潘允瑞、汤世隆、陈文烛的百官行述,也要抵京了。

行述内容,锦衣卫、东厂都看了,漕衙上供给京官的银子,京官大多用到了给世宗皇帝、大行皇帝谄媚逢迎,和以钱敛名敛望上,牵扯甚广。

朱翊钧知道的最大感受,不少东南官员是真的不贪不占,但特娘的也是真不办事。

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却百无一用,真是废物。

“回奏万岁爷,东南官员退‘赃’了,愿意拿出一百万两银子来赎罪。”张贵答道。

“一百万两银子?”

朱翊钧猛地转过头,“是扬州那条船上的银子?”

拿盐运的赃银,来填漕运的窟窿,套娃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