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网络时代的文学批评:新变、困境与求解
- 吴优
- 6670字
- 2025-04-08 18:39:47
第一节 作为社会文化结构力量与认知手段的传播媒介
从书籍到电视,从文字到光电,从视觉到视听,每一种媒介都是对我们自身某种感觉器官的延伸。这种延伸借助某种传播介质,将人类的思想意识转换成某种符码或在不同符码之间进行译码,然后通过符码接收者的解码完成传受主体之间的信息、情感交流。在这样的编码、译码过程中,人的某种或某些感官功能被加强以克服信息传播过程中的时空障碍,从而使人类的信息传播活动能够以更快的速度并在更大的时空范围内展开。因为借助媒介的人类传播活动依赖信息的编码、译码、解码过程来实现,要使信息能被成功地传播出去并被接受者理解,无论是信息的传者还是受者都必须遵守相应媒介的符码转换规则。如此一来,媒介在帮助人们传播信息内容的同时,也通过一次次的编码、解码操作促进了人们对特定编码、解码逻辑的熟悉、运用与内化。久而久之,作为传播工具的媒介的运行逻辑就反过来对工具的使用者形成了一种规训,这种规训作用从外在的社会符号、交往行为深入到思维模式、文化心理,从而作为一种深层次的力量结构形塑着整个社会和文化。而每次媒介技术革命都会带来编码解码规则的变革,也必然导致人的感知尺度的某种调整,以及不同感官强化和延伸程度的变化,而这些都将共同引起人的思维、行为模式的变化,从而引起对旧有传播格局、社会文化结构的冲击。当然,任何新媒介都能够被创造出来并在社会中广泛应用,这是因为它实现了对人类信息传播能力的某种提升,而这必然会促进人类认识世界、感知社会能力的提升,促进社会文明向前发展,而新的社会结构和文化模式必将是在新媒介带来的认知创新促动下,被新媒介内部逻辑形塑的。
一 比内容影响更大的是媒介本身
谈到传播媒介,文化学者们甚至专事传播学研究的学者们长期以来的普遍看法是:媒介是一种工具、渠道,一种中性客观的存在。虽然作为信息的传播渠道,其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但其重要性的发挥主要取决于人类如何使用它,或人类利用它传播什么内容,而媒介本身并不具有任何积极的能动作用。直到20世纪60年代,加拿大传播学家、文学批评家麦克卢汉提出“媒介即信息”理论,揭示了媒介本身作为一种结构性力量对人类感知模式、社会总体结构和组织机制的能动性作用。麦克卢汉将媒介传播的内容比作“滋味鲜美的肉”,媒介就好比是提着肥肉进门的盗贼,每天接触媒介的人们只注意到了肉的鲜美与否,却从没意识到盗贼是如何偷走我们的注意力的,而这正是媒介隐秘地发挥作用的过程。每一种媒介的使用,都会在过程中对人产生一种“尺度”,而这种“尺度”就会要求人们按照特定的模式去感知世界、沟通彼此,并以此为基础去组织社会生活。任何媒介或技术的“讯息”,离不开它引入的认知事物的尺度变化、速度变化和模式变化[1],这才是传播媒介真正的意义所在。这种感知世界的“尺度”一旦深深植入我们的大脑,就会形成看待和理解世界的固定模式,从而形成一种固定的无意识,在我们的社会生活和文化中发挥作用。就好像铁路技术的出现,给早期现代社会带来的不仅仅是更为强大的运输能力,更重要的是它将一种新的运动尺度引入了人类社会,这种尺度的引入带来了人类社会运动速度和生活空间的一次跃升,带来了新的生产组织模式、新的城市格局和新的假期与旅行。而飞机技术的出现,不仅进一步提升了运输的速度,而且打破了铁路运输时代的市场格局,带来全球化程度更高的经济政治运作模式以及休闲方式。这一切都与货车和飞机所运输的货物是什么没有关系。
媒介的结构性作用发挥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且随着媒介的发展日益复杂,常常通过多种媒介的借用与杂交产生更为强烈的效果。一本小说的媒介形式是印刷,内容是文字,而文字是语言的媒介,语言又是人类思维的表达。当这本小说所讲述的元故事与电影媒介结合时,便产生了一部电影作品;与电视媒介融合时,则产生了电视作品;进而产生了不同的传播效果。同一个故事内核通过文字、电影、电视等不同媒体进行符号转换时,都是对每一种媒介传播优势的借用,同时也受到了相应媒介的表达限制,从而呈现出故事文本的不同形态、不同特征和不同表达效果。媒介融合正是在内容的符号转换这一过程中综合了不同媒介符号的优势,传统媒介通过对新媒介的借用,产生了更大的传播力。无论是凝结在语言、文字等媒体,还是电视、广播等声像媒体,其内容因不同媒介形式的组织与转换,而呈现出不同的样态与效果。麦克卢汉提供了一种革命性的媒介理解,把媒介的信息组织与规定意义由被忽略的背景推入醒目的前台,从而使媒介由自身信息伴随的仆从,变为信息主角。经由麦克卢汉,新媒介技术出现后的媒介特点及媒介趋向,也就成为重要的理论话题。网络时代的文学创作、传播、接受以及批评的活跃,就是新的媒介技术出现后,传统媒介与其彼此融合、借用进而创造出新的传播威力的实践。传统文学形态中的故事内核构成了文本文学性的要素及结构,在网络媒介的传播程序里通过符号的转换与调整,集合了文字、声像符号的意义创造力与数字符号的传播速度,以更具传播力的文学形态生成文学的网络新空间。
二 重构社会文化——媒介技术升级带来感官的延伸与感知尺度的变化
“媒介即信息”理论立足于阐释媒介对社会生活及文化各领域的结构性影响,阐释的出发点是人,因为媒介影响得以实现的核心点是人,从人的视角出发,一切媒介都是人类的官能延伸。“轮子,是脚的延伸。”[2]“衣服,是肌肤的延伸。”[3]“书籍,是眼睛的延伸。电路,是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4]
在文字符号产生之前的时代,人类的传播主要依赖口语。口语传播的时空特性首先要求传播过程中空间的在场和时间的同一,这就使人在说话时可以辅以动作和表情等,而听者也会即时地对说话人做出反应;但是到了文字时代就很少有人会对着书写过程或者一页文字做出反应,因为文字培养出更为分离和超然的书面文化,口语则牵引着人们更多地卷入事务或情绪中。其次,由于声音传播的非定向性,声音所达范围内人人皆可听到,某种意义上造成了文字前社会群体与私人界限的模糊。直至书面文化出现后,隐私才成为可能,个人主义也开始形成。在麦克卢汉看来,口语的交流行为声情并茂,是人类各种感官的综合运用。如同饮食的习惯、艺术的风格一般,每个民族特有的语言都在带领着它的使用者以其独特模式去认识这个世界,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一时期的文艺,具有游戏和宗教仪式的印记,口耳相传,以富于模仿性和参与性的形式反映了人类对神秘宇宙的膜拜与好奇。
麦克卢汉认为,文字(尤其是西方的拼写文字)出现后,带来了人类感知世界方式的变革。一种人类创造的脱离于人类感性直观的符号通过与人类语言的转换而具备了传播人类意识的功能,由于文字符号的外物性,人类对世界的感知不再局限于时空统一性和当下性的听觉,人类感知的世界也渐渐从时空统一的听觉世界变成了时空可以分离的符号表意世界。将世间万事万物转换成一种同一化、序列化的拼写,这种拼写符号为西方带来了专门化的技术与科学发展、武士阶层的崛起与僧侣权威的瓦解、理性和逻辑对思维方式的统治以及情感与行为的剥离。西方文明中的文化人开始在想象的空间、情感的体验和感性的世界中遭受一种粗糙符码带来的割裂,人的“整体性”被单一的、线性的符码所破坏。文字的出现促进了西方文明的非部落化,正是在这个非部落化的过程中,文学和艺术开始取代宗教仪式和部落游戏,占领人们的精神世界。在希腊的戏剧舞台上唱主角的不再是众神,更具个人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的《荷马史诗》取代了传统的宗教仪式和神话,成为“市民”文化与娱乐的主角。
印刷术(尤其是活字印刷技术)的出现,给文字建立起来的视觉习惯带来了更加有力的确认和延伸。活字印刷技术的工作模式是将整体过程拆分为可任意组合的部分,并且这种组合可以被无限重复,这种整齐划一的机械化过程带来的优势就是文字的批量生产,从而使书籍变得易得,使阅读变得私人,小说这种篇幅较长且实用性较低的文体得以兴起。借助大批量的印刷产品,思想的传播插上了翅膀,在更广的范围内更快地传播,使身处不同地方的阅读者受到同一种思想的启发、鼓动进而达成共识。但同时,这种书面化的复制品也进一步加剧了视觉与其他感官的分离,一种主客分离和不介入的力量在人们的思维习惯中日益凸显。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人们不再像手抄本时代那样高声朗读和吟唱诗歌。原本彼此交织的音乐、文学以及绘画等艺术形式开始分离,并紧紧围绕视觉的方式展开,无论是将想象空间凝结到印刷文字中,还是将立体空间用透视法透射到纸面上。印刷语言摒除了口语不够精密准确的弊端,使鲜明精确的界定成为可能,于是知识的世界开始被分割为复杂细致的学科和专业,而个人的观点也可以印刷的形式得以凝聚和固定。印刷术所带来的量化思维,直接催生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分权思想以及文学作品中的此类主题。“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都用来表现新的权力界限这样的主题,包括王权与平民权力之界限的主题。”[5]文学作品的语言也呈现一种同一和连贯的风格,处理主题的态度和技巧也显示出一种从始至终的一致性。
电,作为一种媒介出现后,带来了感知尺度上的两个重大变化。一是信息传播速度的极致提升,传播的速度几近光速,从而消弭了传播的时间界限,使传与受实现同步;这种同步性使结果与原因没有了时间上的线性距离,行动与反应再次被紧密联结在一起,文字理性时代那种超然分离的不卷入模式不再奏效;同时由于传播的瞬息即至,印刷逻辑下那种运用单一的线性序列构建世界的方法也很难达到效果,瞬息即达的传播造成了传播场内众多因素、关系的共时互动,其构建过程错综复杂,已经不是印刷时代那种线性逻辑可以把握的了。电力技术带来的另一个感知变化是媒介与其内容的融合。电是媒介也可以是内容,电力作为媒介储存的内容不是任何的形式物质而是信息,电力和信息都具有非专门化的特征,它们不固定于任何一种功能,而负责提供整体场,这个整体场里提供视觉、听觉、触觉等多种感官的延伸,各种不同的感觉经验和印象在这里交织、互动,共同作用。从这个角度来说,电使被文字和印刷术割裂的、抽象的交往的整体现场性以信息广源性的方式回归了。所以麦克卢汉认为电力的发展逻辑是自动化,电子技术的发展将实现人类自身意识的整体延伸。从这样的感知方式出发,我们就更容易理解网络文学为什么酷爱闲聊和对话这种自然流畅的语言风格,也更容易理解网络玄幻小说中天马行空的情节和意识流式的结构。由身体化的口语到文字符号,再到语言组合的印刷技术、电力技术,媒介的历史实践性变化,使信息的收集、制作及传播不断地发生巨大变化,作为人类文明组成部分的文学的主流形态与故事主题也随之不断更迭。
三 创新认知——技术革新改变感知方式
媒介变革对文化及观念的改变既是结果也是原因,麦克卢汉认为技术作为人的延伸,对人的反作用在于对人感知模式的规约。媒介技术的变革带来的是感知模式或者尺度的变化。在人的感知领域中,尽管对不同媒介技术不同程度的使用会产生某种偏好,但通常的情况是几种不同的感知方式以一定的比例存在,而媒介技术的变革将会改变这个感知比率。人类感知的整体场是固定的,如果不同感知中的某一种被强化和过度延伸,那么其他感知方式所占的比重就必然减少,其感知功能也受到压抑。拼写文字和印刷术使视觉感知功能得到爆炸式的强化后,触觉、听觉等感知方式的感知比率就相应降低以使人的整体感知场保持平衡,必然的后果就是触觉所关联的卷入和行为减少,人类感知和行为的整体性被破坏,从社会组织到人的精神生活都朝着日益专门化和精深化的方向发展。以电视、电脑为代表的电子媒介出现后,视觉在人类感知中的强势地位被打破,触觉、听觉开始重回人类感知的整体场,于是与此相联结的参与式、关联式、体验式的感知模式开始重新回到人类的社会生活与文学艺术中来。
人类感知世界的过程是一个复杂的整体过程,不同的媒介并非简单地瓜分人的整体感知,它们之间也发生互动与借用,并通过这种交融与影响形成新的感知比例和感知模式。例如,电报技术因为提高了信息传递和搜集的速度,而使原来占据报纸核心地位的社论让位于消息,报纸的版面也由用头版阐述主要观点变成罗列众多新闻标题。广播的出现给新闻、天气预报等内容带来了新的传播节奏和模式,也给诗歌、小说带来了新的欣赏维度。电视出现后,广播电台又不得不迅速调整其节目安排和风格,流行音乐开始在电台成为主角。艾略特利用爵士乐和电影的形式来创作诗歌,小说《尤利西斯》则借用了卓别林的主题[6];影视剧的投资者们纷纷把目光投向畅销小说,因为由这种文学作品改编的电影或者电视剧对观众形成了一种心理的完形结构,从一开始就具有了先验的优势。艾略特认为波德莱尔的作品通过融合、借用不同的文化氛围而使生活中普通的意象具有了新的审美高度。诗人、剧作家、演员等艺术家对媒介感知特征及其作用保有天生的敏感,虽然他们从未阐明媒介这种感知杂交的效果以及媒介对社会、文化的作用机制,但他们在实践中无意识地运用了媒介的杂交力量,尤其是当社会发生重大的技术变革,并产生新的传播媒介时,他们往往利用新的媒介技术使旧媒体产生更大的力量。
新旧媒介的交错与融合产生了爆炸性力量,历史上最为突出的就是西方的拼音文字与口语的交锋。麦克卢汉将拼写媒介入侵口头媒介时所产生的剧烈变动比喻为一场“爆炸”,因为拼音文字将人的经验世界拆分成一个个分裂的单元,并通过将这些单元排列、重组为线性序列,构建了人类感知和社会机制的基本模式,这种模式的优势是能够迅速改变形态和做出反应,这一优势强化了西方社会对自然和人的强大驾驭力量,推动了工业的发展和军事的扩张,同时也把人从家族关系和家庭联结中分离出来。拼写文化与口头文化交织所产生的能量,对西方社会的结构方式和人的生存体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电力技术出现以后,以电视为代表的电子传播媒介引起了人类社会上的另一次文化“爆炸”,这种颠覆式变革随着电脑和互联网技术的广泛应用正在走向一个新的文化冲突与杂交的高峰。这是一场融合了听觉、视觉、触觉乃至味觉、动觉等的综合感知模式对原来相对单一、割裂的感知状态的反扑。计算机网络技术所提供的感知比率正在无限接近人类原初的感知整体性。这种感知模式的重组将消解人类世界的二分逻辑,人与自然、文化与科学、艺术与资本、工作与娱乐之间将不再界限分明,参与成为一种普遍的感知方式,整个世界构成一个信息的回路。人类最古老的媒介——语言将与电子媒介结合,并产生比文字时代更加巨大的杂交能量。网络空间中文学活动的活跃,正是语言这一传统媒介借用电子媒介释放新威力的体现。谷登堡的印刷术使文学家们把五花八门的感知和表现形式压缩至印刷文化所要求的平面、线性的描写与叙述中来,而网络媒介带来的感知变革则召唤艺术家们将综合的感知与表现模式从原来相对单一的印刷文化中释放出来,重构一个充满情感、关系、参与、互动的文学整体场。
麦克卢汉发现,对于社会文化的这种运转及变革规律,我们在过往的历史中并未有意识地予以揭示并做出反应,甚至缺乏清醒的认识。在以流水线工业、批量印刷的报纸为代表的机械逻辑急速发展之际,正是小说家们创造出来的意识流笔法,像在内心上演电影一般给人们提供了一种从日益强大的标准化、同一化机械逻辑中逃离出来的体验,使人们得以在一个自我的、虚幻的想象空间中感受自由。今天,传播技术对个体交流方式、人际关系模式、社会生活结构等的变革作用已经凸显,究其根本是网络技术对人类感知模式的调整。而感知模式的调整也必然从根本上作为一种形塑力量改变构建人类精神世界的文学世界,这种改变已经开始,并在活跃的网络文学场域及其与传统文学规制的冲突中显现出来。
用麦克卢汉的“媒介即信息”理论去理解媒介与人类感知模式、社会心理结构以及社会文学结构的关系,不仅仅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清醒认识媒介对文化和社会心理形塑作用的视角,更重要的是启发我们如何借助这样一个理论视角去思考当下网络技术给我们的文化、文学观念带来的影响,进而更加理性地分析网络技术给文学创作、接受及其背后的心理机制带来的变革,以便更加准确地找出网络时代文学创作、传播、接受、批评过程中的变与不变。在新技术冲击挑战旧有的文学理论时,能够穿过新旧文学观念冲突的表面,深入理解媒介与文学诸要素之间的关联与互动机制,辨认出文学实践中那些体现了新技术构入下社会文化心理变化趋势的发展性内容,以及旧体系中需要传承和扬弃的部分,在纷繁复杂的现实表象中拨开迷雾,发现文学发展的时代性走向,通过对旧理论、旧观念、旧方法的调整,对新形态、新模式、新话语、新取向的提炼与引导,将文学引渡到网络时代新的社会文化结构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