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澳门文录:走向文学地图的纵深处
- 杨义
- 4006字
- 2025-04-24 18:26:36
序言
从北京南下澳门大学,已是将近六年。2010年8月,正是澳门有风云,也有台风的季节,而田里的稻子开始抽穗灌浆,眼看着就要开镰收割了。经过多年孜孜矻矻的学术积累,我在澳门进入了开镰收获的季节,一茬又一茬地割稻子,精神上颇有点痛快淋漓。澳门是东西多元文化激荡交融之地,与北京又形成南北对话,学理思考中荡漾着上下求索的气旋。面对多维思想时空,应对各种学术疑难和谜团,在坚守实证的前提下,增加了许多透视壁障的视野和方法,对具体的文化事象的把握就多了一层超越感和透彻感。超越以追求更高的境界,透彻以抵达更精湛的深度。
一个朝气蓬勃地崛起的民族,总要反观自己文明的原始和精神的发生,知道“本我”从何而来,向何而去,从而获得安身立命、出发力行的牢固根基。这就是老子所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心地光明,如日月照临心镜,仰望星空,知群星拱卫北斗,自然是刚健进取的气象。这就需要对原始经典注入活泼泼的生命,使之成为我们文学、文化、文明的源头活水,这是现代大国不可须臾或缺的必修功课。因此我深入古典学、发生学的深层脉络,叩问《老子》《庄子》《墨子》《韩非子》《屈子》,尤其是处在传统思想主流位置的《论语》。这就是我在近六年间陆续撰述的取名《还原》的六部书。而这部《澳门文录》,则是对老、庄、墨、韩和《论语》进行发生学、古典学叩问时的思想见证和方法论建构的吉光片羽的汇集,可以多少窥见那些专书背后的精神体验和方法运作。它不仅是授人以“鱼”,而且是授人以“渔”。范仲淹《江上渔者》诗云:“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驾驭风波,追捕鲈鱼,收获的是活蹦乱跳的生命,艰苦中自会泛起无限的快乐。
还是庄子说得好: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孔子对此也体验得非常透彻:“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大千世界生生不息,生命使世界变得精彩。这些年我都在做着返本还原的探寻,意欲回到事象的原本,因迹求心,追问其中的历史现场、人性形态和生命行为。比如孔子在周游列国之前,曾经有过一次历时十余年的“小周游列国”,即在鲁昭公十七年(前525)孔子27岁时,向东夷部族的郯子问黄帝时以云记事,及少皞氏以鸟名官;其后适齐,学舜帝的《韶》乐;之杞、之宋,求夏、殷两代的礼制文献;最后在鲁昭公三十一年(前511)其41岁时,适周问礼于老聃。他在回归原本,在探求礼制沿革中,实现了“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的文化使命。这种探求兼及书面文献和口头传统,兼及华夏和四夷,显示了精神的博大渊深。所有这些,都需要我们缀合材料碎片,贯穿生命的活力,恢复知识发生的历史现场。
古典学的关键在于返本还原,返本还原的活力在于激活生命,如《周易·系辞下》云:“天地之大德曰生。”读经典而对生命行为茫然无知,把文字当成死文字,只知道用一些僵硬的框框套来套去,这就是没有通窍。要通窍,就要换上一个根底精湛而又智性、悟性、灵性齐备的脑袋,调动多种多样的思想方法,如本“文录”所揭示的以“地图”为方法,以“钓”为方法,以史解经,以礼解经,以生命解经,各得其宜,各资其用,在深度综合中敞开创新的大门。比如《老子》书中存在女性生殖崇拜,即所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这就要从老子的部族渊源、文化人类学考察和地方志资源中深入求证,剖析老子的“坤乾”哲学,以及他将之转化为“上善若水”的水性水德的哲思,托出“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的大智慧。从人类知有其母而不知有其父的混沌状态开始,“坤乾”文化是人类认知世界的第一步;其后再以“乾坤”文化作为认知世界的第二步。又如,庄子由楚入宋,宋玉由宋入楚,国族流动中,给他们的生存体验注入文化基因的何种假借连通,存在何种同同异异,都是需要审慎体察的。在这里,最忌“阴沉木”头脑。所谓阴沉木,又叫阴桫,指某些久埋土中而质地坚硬的木材,旧时认为是制作棺材的贵重材料,贵重自是贵重矣,可惜思想的顽固僵化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
东周秦汉的典籍制度独具面目,它们往往是口传和抄录交互进行,竹简成组流行和汇辑整理先后交替,汉人整理采取纲纪群籍、分类部次,以及“考镜源流,辨章学术”的义例,呈现了成书的错综复杂的过程性。这是与宋元以后刻板印刷,往往一版定乾坤的书籍制度大相径庭。假如以宋元以后的版本目录学的形态,硬套东周秦汉书籍的存在方式,无端判定它们是“伪书”,就会自设尴尬的陷阱,面对出土文献的严峻挑战。比如《左传》记载吴楚“柏举之战”,没有孙武的名字,就以为历史上并无孙武其人,《孙子兵法》乃孙膑所著;其实孙武只是客卿和军事专家,其资格不足以进入记载,有资格进入记载的只是吴王阖闾、王弟夫概、重臣伍子胥、太宰嚭,以及楚国的令尹、司马。这些记载是遵循严格的官方历史价值标准的。兵家著作就突破了这种历史价值标准,如战国《尉缭子》就说:“有提十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桓公也。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孙)武子也。”[1]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就是孙武参与指挥的柏举之战。于此可知,官方史家与兵家所持的价值标准极其不同,并非史家未载,历史上就不存在。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同时出土《孙子》十三篇和《孙膑兵法》,就使这种忽视历史价值观的“辨伪”陷阱露出尴尬,其教训应该认真吸取。
实际上,东周秦汉典籍成书的过程性,使这些典籍出现“历史文化地层叠压”的现象。文化地层叠压,是考古发掘中遇到的现象,一个长久居住的古文化遗址,自下而上可能出现四千年前、三千年前、二千年前的文化遗存,又由于外在的干扰而出现地层叠压之间的“打破”。东周秦汉典籍的成书过程与之相似,原始竹简在多次传抄和转录中,可能“叠压”进某些后起的理念、术语和思维方式,古人不是存心作伪,而是他们处理古老典籍时,不可能完全脱离自己的大文化语境和知识结构。对于这种叠压现象,关键不在于辨其真伪,而在于考其原委,尤其要辨析缝隙和细节中蕴含的生命信息、文化信息、历史信息。比如《战国策·楚策四》载有荀子第二次入楚当兰陵令,途中作《疠怜王》之书答谢春申君,而《韩非子·奸劫弑臣》也有相似的文字。有的笺注者就判断《韩非子》文本为真,《战国策》文本是刘向误编,为伪。这种简单的真伪之辨,封闭了通向生命信息之门。其实,考虑到荀、韩之间的师生关系,就有三种可能的解释:一是韩非所作,《战国策》把它误安在荀子的名下;二是韩非抄录老师文稿,而混入自己的存稿中;三是荀子授意门弟子韩非捉刀,而弟子有意保存底稿,留下一个历史痕迹。这就有必要对两个文本,进行深入的校雠,结果发现:(1)《战国策》文本删节淡化了《韩非子》文本的一些明显带法术家倾向的用语;(2)对于弑君之臣增加了“春秋笔法”;(3)采用的一些历史事件为荀子熟知,而对韩非是第二手材料;(4)用“疠怜王”的谚语作主题,乃是儒家的命题,而非法家的命题;(5)篇名增加了一篇赋,并引《诗》述志,这是荀子创造的文体和常用的手法。根据这番校雠,《疠怜王》信函乃是荀子让韩非捉刀起草,韩非留一份备案,然后经荀子改定后寄出的。二者都是真,是过程中不同功能的真,相互间出现历史文化地层叠压、打破和参差,折射着一些关键性的生命信息和文化信息。这些信息意味着荀子由赵经韩,准备到楚都陈郢应春申君聘请时,韩非已在荀子门下,时在公元前253年;6年后,李斯在秦庄襄王卒年(前247),辞别荀子离楚入秦。即是说,韩非、李斯师事荀子,共计6年,即公元前253至前247年。他们聚首的地方是在楚国的新都陈郢(今河南省淮阳县),此地离韩非所在的韩都新郑、李斯的家乡上蔡,都在两三日的路程之内。此时荀子60多岁,韩非40多岁,韩非已经形成法术思想的体系,他只向荀子学帝王术,而且不经常在荀子身边,需要在韩国首都等待时机从政;李斯此时20多岁,经常在荀子身边问学,《荀子》中记载有二人的答问,《史记·李斯列传》记载有李斯告别荀子入秦,都是证据。至于作为儒家宗师的荀子为何培养出两个法家巨擘的千古谜团,也就迎刃而解了。公元前511年老、孔会,是先秦诸子百家的开幕式;公元前253—前247年荀、韩、李的聚首,是先秦诸子百家的闭幕式,在这260余年间出现了九流百家风起云涌的思想原创,为思想中国提供了铸造德行、诗性、人间关怀之智慧的多元共生的经典源头。
中国精神和智慧存在数千年不绝的坚韧的生命力,而且它又无所弗届,渗透到社会人生和文化经典的方方面面。我们对它们的考察需要跨越时空,既溯流而上,又顺流而下;对于文史哲、原始信仰、宗教、民俗,均能合而观之,出入无碍。人文边界是人为设定的,各时段、各学科本来是相互连贯、相互浸润、相互激荡的。因此“跨界研究”,就成了我们的基本方法。文学研究,重视人的存在和人性行为;跨越学科边界,才能发现有体温、有颦笑、有哀乐的生命。本“文录”在探讨文学、文化、文明之根后,为此还收入了李、杜与盛唐气象,鲁迅与文化现代性,俗文化的本质与功能等方面的文章,还有一篇关于读书的“颠倒歌”——书在读我。就是为了证明,中国人是世界上第一流的聪明民族,在千古一贯中,又有感时伤世的责任感,不断地以精神探索、原创欲望和生命发扬,为自身民族的生存发展提供精神动力。历史在见证我们,我们也在见证历史,在忧患的底色中透出弘毅刚健,仰望星空,群星灿烂,现在鞭策我们,未来属于我们。
杨义[2]
2015年8月13—16日初稿
2016年4月30日修订
[1] 上海师范学院古籍整理研究室等注:《尉缭子注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3页。
[2] 杨义,1946年生,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文学创新工程首席专家,中国澳门大学讲座教授,中国鲁迅研究会会长。著有学术著作60种,涵盖现代文学、古代文学、少数民族文学、诸子学,包括图志学、叙事学、诗学、文学地理学。近年进行先秦诸子的返本还原研究,2015年3月由中华书局出版百万言的《论语还原》,该书被资深学者称为“中国古典学研究的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