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同学们已经熟悉了劳动和生活的新环境,他们的组织性、纪律性、安全意识和劳动能力都有所增强。但是古全和却开始感到浑身无力,视物模糊,听力下降,头脑迟钝,注意力很难集中等征候。有时听别人说话,能听见他的声音,却把握不住对方的意思,即使一段只有几行的文字,他连看几遍,也常常不能全面地理解它所包含的内容。有两次外出竟找不到回铁路小学的路,连当天是几月几日都说不准。他本想给同学们多讲点儿文学常识,可是感觉力不从心,只好作罢。他记得,在1948年他们全家逃往解放区的前夕,他曾经犯过这样的毛病,最后闹到视野狭窄,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以至于回不了家。他知道这和睡眠不足有关,很想回学校去好好地睡一觉,可是他放心不下这里的学生,担心他们会出安全事故。娄倩倩的教训他难以淡忘。

7月28日午饭后,乔家槐到“红专食堂”通知古全和,吴月英老师要求他立即返校汇报工作。古全和也觉得自己该回去看看了。他立刻向乔家槐和徐文良交代了工作,嘱咐他们时刻瞪起两只眼睛盯住劳动安全问题,绝对不能发生事故。乔家槐说他要亲自把古全和送回学校。古全和笑笑说:“有自行车呢,我可以骑车回去。”乔家槐不以为然,摇头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古全和早在反右派斗争时就认识乔家槐。去年秋天处理右派阶段,党组织派古全和到乔家槐所在的57级蹲点,协助他们年级党支部开展对新生的反右派斗争的补课教育。那时乔家槐是党总支指定的年级临时党支部书记。他们彼此尊重,经常谈心,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却成了好朋友。乔家槐喜欢出身好,学历高,工作热情,能吃苦的古全和。而古全和也喜欢忠厚老实、谦虚谨慎、工作踏实的乔家槐。要论眼下的地位,古全和在乔家槐之上。他是党总支的代表,是即将毕业的研究生,可以做乔家槐的老师。而乔家槐只是一个工农速中的毕业生,大学一年级的新生。可是要论年龄、资历和政治素养,那乔家槐又远高于古全和。他比古全和大六岁,1944年入党,曾经在河北省平谷县当过小学教师和校长,解放战争时支过前,上过战场,去年工农速中毕业后被分配来师范学院中文系学习。所以,要论革命锻炼、工作经验和对人情世故的了解,乔家槐又远比古全和要成熟。

这些日子乔家槐亲眼目睹了古全和的为人。他关心同学、忠诚党的事业,工作中能吃苦,讲实事求是,敢于负责,无论白天黑夜,风里雨里,每次执行任务,他都架着双拐亲临现场,靠前指挥,目不转睛地关注着每一个同学,随时提醒大家注意安全,乔家槐认为全团平安无事,和古全和坚持不懈的宣传教育和现场督促是分不开。他发现古全和思想活泼,有创造性,他们到达劳动现场的第二天,他就抓了灭蚊、改善大家睡眠的条件和自办伙食这样三件大事,而且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立竿见影。他还创造性地把劳动锻炼、思想改造、体育锻炼、专业学习和专业思想的培养巧妙地结合起来。乔家槐还发现,古全和有整体观念和全局观点,好像他就是铁路的主人。可是他也注意到,古全和不知道保护自己。他白天黑夜连轴转,几乎见不到他睡觉,只是偶尔见他躺在厨房旁边的那张上面裂痕无数的老槐木长条凳上打瞌睡。这几天,他发现古全和有时走起路来身子歪歪斜斜。他知道古全和睡觉太少,太累,担心他会病倒,影响到他的毕业分配和即将开始的工作,认为他必须回到学校休息几天。可是他觉得古全和是总支代表,算是他的上级,他无权干涉他的活动。他是在几经考虑,又和徐文良商量,并和他取得一致意见之后,才把古全和的健康情况和他的忧虑汇报给党总支书记吴月英的。

古全和骑着他从学校带来的那辆“白山牌”的自行车,上了通向中山路的昌邑街。这里是一条临时突击修成,上面只盖了一层薄薄的沥青的低等级柏油路,路面不平,没有人行道,也没有机动车和非机动车道之分。在路上来往穿梭的主要是装载着各种物资来往于火车站和远近郊区之间的胶皮轱辘大马车,偶尔有一辆载重汽车从他身边开过,留下一股子难闻的汽车屁的气味儿。

古全和顺着昌邑街朝前骑,准备到前面拐上中山大路往学校赶。他上车的时候就感到头脑昏昏沉沉。他抖擞精神,睁大眼睛,扫视周围的光景,可是就是睁不开眼睛,想聚精会神,反而觉得眼前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接着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心里不禁有些发慌。他骑在车上,听得见从自己身边跑过的马的有节奏的蹄声,马笼头上丁零丁零的铜铃声,车老板子的吆喝声,偶尔能看见一个马头从他的眼前一闪,知道不断有马车从他身边跑过,但是却看不见整个儿的马匹和马车,看不见面前声音嘈杂的繁忙景象。他吃惊地意识到:他已经近乎失明!他的视野小到只能看到几十厘米以内、几十厘米大小的东西,有时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暗夜里,在梦中,连东西南北都不知道,不过还有判断力,知道自己不仅必须立刻返回营地,而且必须有人送他回学校,否则后果严重。想到这里,他立刻小心翼翼地下了自行车,准备回到铁路小学,然后让乔家槐派人把他送回学校。可是铁路小学在哪里呢?这是什么地方儿,离开营地多远,自己身在何处?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远离了铁路小学,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到那里。他命令自己原地不动,以免在朦胧中被车马撞倒。他听得见,周围人声嘈杂,不时听到一两个熟悉的声音,有某个熟悉的人影儿在面前一闪。可是他不知道那些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看不见说话人的身体和面容,不知道人们在说什么,更叫不出他们的姓名,一切都像在梦中。然而,他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一个念头凝结在他的心中: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回到铁路小学。

“喂,请问铁路小学在哪里?”他高声叫喊,但是没有特定的对象,而只是在盲目地试探着发问,招引人们来注意他,帮助他。

“古同志,您不是回学校了吗?”古全和听见有人这样回答,精神一振,听出说话的人是王璐,而且发现王璐就站在他的面前,“铁路职工食堂”长大的横匾牌就高悬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咱们的宿舍在哪儿?”古全和问道。

王璐不解地回身一指说道:“那不就是吗?”

古全和顺着王璐的指向一看,原来他刚刚离开铁路小学不过一二百米。

“你领我回去。”古全和自己回不了铁路小学。

“您怎么啦?”

古全和没有回答王璐。

“您病了吗?”王璐感到奇怪,为他担心。

“你领我去见乔家槐,徐文良也行。”

王璐把古全和领到“李大钊创业团”团部,也就是铁路小学的教导处。

王璐走后,古全和对着乔家槐的耳朵悄悄地说道:“老乔,我好像有点儿糊涂了,你派人送我回去吧。”

乔家槐笑着说:“这就对了!我亲自送你回去。”

古全和在乔家槐的陪同下上了电车,一落座就靠到乔家槐的身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