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向校书与《汉志》新目

汉成帝河平三年(前26)至汉哀帝建平元年(前6)之间的二十年,除了王氏家族逐渐掌控政局外,并无大事,放到前汉的历史中,远没有其他时段引人注意。但这二十年对于中国学术史来说,却意义非凡。其影响于中国学术,或只有孔子创论六艺之学可伯仲之。河平三年秋八月,雅好图书的成帝命光禄大夫刘向整理其秘府庋藏,兼派谒者陈农广收天下遗书,以供刘向校勘之用。此次校书的主要参与者还有步兵校尉任宏、太史令尹咸、侍医李柱国,他们分别负责校勘兵书、数术和方技三部分文献。另外,刘伋[10]、刘歆、杜参、房凤、苏竟、卜圭、富参、班斿、史丹、王龚、望、立[11]等人亦参与其中。这次的文献整理直到刘向辞世尚未完成。绥和二年(前7)三月汉成帝崩,四月汉哀帝即位,复命刘歆卒其父业,“歆乃集六艺群书,种别为《七略》”。至此,这次大规模的校书事业才算功成,历时近二十年。因刘向约卒于绥和元年(前8)前后,而《七略》成书于绥和二年至建平元年之间[12],故这次校书已在刘向主持下接近完成。

刘向校书,每校一部,均会集众本,勘正讹误,重新缮写新校之书于简帛[13],并作《叙录》一篇,上奏汉成帝,汇报此书的整理情况,绍介作者及书之内容。南朝梁阮孝绪《七录序》云:“昔刘向校书,辄为一录。论其指归,辨其讹谬,随竟奏上,皆载在本书。”验之宋刊《荀子》、《说苑》等古本,《叙录》正是附于新书目录之后,首卷之前。阮氏又云:“时又别集众录,谓之《别录》,即今之《别录》是也。”[14]故《别录》为刘向校书《叙录》之总汇。此书至唐尚有流传,宋以后亡佚,迄今相对完整的《叙录》仅存数篇而已,如《战国策叙录》、《荀子叙录》、《说苑叙录》等。

刘歆的《七略》就是在他父亲的《别录》的基础上成书的,班固《汉书·艺文志》曰:

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今删其要,以备篇籍。[15]

所谓“总群书而奏《七略》”者,阮孝绪《七录序》称刘歆撮《别录》之指要而著之。《别录》、《七略》今俱亡佚,各数十百条遗文无足排比考辨,然阮氏得见二书,故其言当可信据。《隋书·经籍志》亦用阮氏之说乃又一证。回观《汉书》,汉哀帝命刘歆卒其父业,刘歆受命未久而书成,则《七略》乃《别录》之略可知。由此判断,《汉志》所云刘歆所总之“群书”,必非未校之书,而是乃父主持校订之新书也。

班固删裁《七略》而成《艺文志》,近乎完整保留《七略》脉络骨骼,仅增三家五十篇,省兵十家而已,连“六艺略”、“诸子略”之名,亦沿袭不改。则班《志》实刘向新校群书之目录也[16],验之《别录》轶文更无疑矣。颜师古注即多引刘向《别录》注《艺文志》,如注《易》之《服氏》传曰:“刘向《别录》云:服氏,齐人,号服光。”注《易》之《神输》曰:“刘向《别录》云‘神输者,王道失则灾害生,得则四海输之祥瑞’。”注《周书》曰:“刘向云:‘周时诰誓号令也,盖孔子所论百篇之余也。’今之存者四十五篇。”注“入刘向《稽疑》一篇”曰:“此凡言入者,谓《七略》之外班氏新入之也。其云出者与此同。”注《礼》之《王史氏》曰:“刘向《别录》云六国时人也。”注《雅琴龙氏》曰:“刘向《别录》云亦魏相所奏也,与赵定俱召见待诏,后拜为侍郎。”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故足见班《志》实据《别录》而来者也。

唯需特别留意处,是《汉书·艺文志》乃新书目录,非旧书目录。新书相较于旧书有何种改变,不仅仅是文献学问题,更关涉周秦汉学术研究之根本。

一般常识而言,周秦汉之间历史、学术、文学与思想研究的关键,乃是古书文本问题,因战国秦汉古书文本之“构成”、写定、流变至今尚存诸多疑问未解。文本有疑,则论断难下。进而言之,战国秦汉古书文本问题的关键,乃是刘向的校书。刘向校书何以如此重要,因其为群书写定新本也。新书相较旧书,自然有变化,或正文字,或补脱文,或重订篇章等,不一而足。汉成帝河平三年至汉哀帝建平元年之间的这二十年,西汉以前所有的传世古文献的文本形式,几乎或大或小地改变了。举三例:

其一,《尚书》。《汉书·艺文志》曰:“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文字异者七百有余,脱字数十。”[17]考今本《酒诰》、《召诰》,无脱简之迹,故知刘向用中古文《尚书》补足今文《尚书》之脱简。今文《尚书》经刘向之校,而增补数十字。

其二,《晏子》。刘向《别录》曰:“所校中书《晏子》十一篇,臣向谨与长社尉臣参校雠太史书五篇,臣向书一篇,参书十三篇,凡中外书三十篇,为八百三十八章。除复重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晏子盖短,其书六篇,皆忠谏其君,文章可观,义理可法,皆合六经之义。又有复重,文辞颇异,不敢遗失,复列以为一篇,又有颇不合经术,似非晏子言,疑后世辩士所为者,故亦不敢失,复以为一篇。凡八篇,其六篇可常置旁御观,谨第录。”[18]则今本八篇之《晏子》乃刘向据中外各类“晏子书”重编者也。其每一篇皆为新编,故有七、八两篇异文之存。

其三,《战国策》。刘向《别录》曰:“所校中战国策书、中书余卷,错乱相糅舛。又有国别者八篇,少不足,臣向因国别者略以时次之分别,不以序者以相补,除复重得三十三篇……中书本号或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臣向以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宜为《战国策》。”[19]则此前并无《战国策》一书,此书乃刘向对一批策士简汇编,并命以新名。

上述三例由小到大,显示了古文献经刘向校书所发生的改变。今传绝大多数先秦至西汉文献,均见载于《汉志》,且其卷帙、编次亦祖《汉志》,即经刘向整理者也。如今本《尚书》、《毛诗》、《仪礼》、《论语》、《孝经》、《晏子》、《荀子》、《老子》、《韩非子》、《战国策》、《山海经》等,卷帙、编次均同《汉志》,而《孟子》、《庄子》、《管子》、《新书》等,则相较《汉志》,佚失部分篇章。要之,今传先秦至西汉中前期文献,主要是刘向所校新书。

我们据新书而研究旧书流行时代之问题,其间学术“错位”之大小,自然与新、旧文本差异之大小成正比。但真正的问题却是:学术研究的“错位”被普遍地忽视了。因为新、旧书之文本差异问题未得到足够重视,亦缺乏绵密深广的研究。

当然,六艺经传文本、少数子书及数术、方技类的部分古书,刘向之前或已基本写定,多数不入秘府,入秘府者,需校勘整理者亦少。如《易》、《书》、《诗》、《春秋》之经传,早已成为经典文本,需勘正的地方自然不会很多。即便如此,据马王堆帛书之《易传》,可知《易传》至迟在汉文帝时期还存在章次不同、文本结构有异的不同写本。据《汉志》小序,知刘向依据中古文《易》校补充了田何本《易经》“无咎”、“悔亡”数字[20],从中古文《尚书》补充伏生本《尚书》“《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且中古文与今文相异者七百余字,刘向校否未知。《礼》虽早已立于学官,然今本《仪礼》乃刘向重编本,唯《礼记》今传本仍为《小戴礼记》、《大戴礼记》,而非刘向重编一百三十一篇本。

《隋书·经籍志》所载汉前古文献卷帙或同《汉志》,或在《汉志》所载卷帙基础上有所佚失、调整,但总归多以《汉志》本为源头。故知群书今本绝大多数以刘向校本为祖本也。由此,刘向校书之于中国学术之意义可见矣。

但是,秘府图书,非诏许外臣不得私窥[21],刘向所校诸书均藏之秘府,它们如何流出并渐次取代当时的世传俗本呢?其一,天子有赐书之举,故刘向、刘歆等参与校书之人,多有秘书之副。此可见《汉书·叙传》所载班斿事迹:“斿博学有俊材,左将军丹举贤良方正,以对策为议郎,迁谏大夫、右曹中郎将,与刘向校秘书。每奏事,斿以选受诏进读群书。上器其能,赐以秘书之副。时书不布,自东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诸子书[22],大将军白不许。”[23]其二,王莽摄政时期,曾开秘府,故秘书得以外传。《王莽传》载刘歆与诸博士之论议曰:“摄皇帝遂开秘府,会群儒,制礼作乐,卒定庶官,茂成天功。”[24]有这两种情形,秘府已校善本流布于外,则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