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地方经验主义”的太阳和月亮及其他
莫怀戚多次居于“地方经验主义”的立场和感怀不厌其烦地描写“重庆的太阳”。在《经典关系》里他是这样抒写珊瑚坝上的那轮太阳:“有孩子在坝上放风筝,春行夏事。看见风筝时就看见了柔软的夕阳。重庆雾气重,太阳总之要柔软一点——但这种太阳却将这片山水弄得粗糙火爆,不规不矩,一切满不在乎……”这是“地方经验主义”的太阳,又是极具重庆地域文化个性的“超验主义”的太阳。当然,关于这种既有着“地方经验主义”又有着“超验主义”蕴含的太阳,他最著名的叙写和刻画是在《家园落日》当中——其实这篇著名散文中的那些观感,在此之前就已经在他的小说人物的感叹中多次表达过了——“我甚至见过紫色的太阳。这时候连那太阳是否属实都没有把握……这个起伏在田野上的落日啊……我曾经反复思索这种落日为什么特别丰富——曲线?层次?人物活动?抑或角度的众多?最终承认:仅仅因为它是家园落日。家园!这个毫无新意的单纯的话题!家园的感觉何以如此?说不清。譬如在我生长的重庆——我心知凡是她能给予我的,其他地方也能给予;然而一切的给予,又都代替不了家园。而人在家园看落日,万种感觉也许变幻不定,有一种感觉却生死如一:那才是我的太阳啊!”《黑猫》里,他写在重庆乡野“走长路”时感受到的太阳:
走到一半的时候,天大亮了。太阳悬在蓝黝黝的、波浪一般的山丘上,像一个很大的鸡蛋黄。一夜豪雨之后,满世界变得好干净。此时此刻,两个人都发现,走长路竟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而华北平原的太阳完全不同于重庆“地方经验主义”的太阳:“平原落日总是一成不变地渐渐接近了地平线。地平线是模糊的,开始吞食太阳。吞到一半,人没耐心了,掉头走开;再回头,太阳没了——一粒种子种进了地里。”与重庆的太阳相比,戈壁滩上的太阳是这样的一种模样:“戈壁落日很大,边缘清晰得像剪纸,半透明;突然就想到了风。芨芨草用力贴紧地面,细沙水汽一般游走,感觉上风因太阳而得气;那太阳真是一身鬼气。”
重庆有千姿百态、扑朔迷离的太阳,但是,没有那种“一身鬼气”的太阳。他写重庆冬天的太阳:“天空的那个太阳,永远不能当顶的冬天的太阳:薄薄的如半透明的纸,似乎只有靠人间的热气来暖和自己;它在冬眠着,默默地数着时日盼望着春天早日来临。”这是以叙述者的视角来描写“地方经验主义”的太阳。特殊的地域风土环境和人文性格感怀中,这一轮重庆的人格化的太阳,像重庆地域文化中生长着的子民一样“冬眠着”,“只有靠人间的热气来暖和自己”;《双刃剑》写作重庆早春的太阳:“那天天气真好,好得‘真像个情人节’。早春的阳光滋润着绿荫,暖透人心。柳树已经发芽,金色的迎春正在开放,鸽群在天空盘旋……”——“那才是我的太阳啊!”这样的个性化、本土化的“及物”性描写可谓前所未有,极为动人而确切。而在《母亲的心思》中,母亲的惆怅、担忧和爱怜同样是通过这种“地方经验主义”的抒写而显得含蓄柔美、余味无穷:
她感到有点晃眼睛——对面半开的玻璃窗在反射着太阳的金线;原来太阳已经沉到右边的山脊梁上啦!再过一刻,它就要落进长江里。“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她轻轻地念叨着,温情脉脉地看定那圆圆的太阳。它朦胧在山城常有的雾霭里,给人软乎乎的感觉。
以上抒写的是年老的母亲视觉和心境里的“地方经验主义”的太阳;莫怀戚在《大动作的小动机》里面,还描写过“一颗少女之心”般的太阳:
云海落日飘忽柔曼,一颗少女之心;落呀落,掉进深渊了吧,突然又在半空高悬,突然又不见了,然后从背后出现。那颜色也是变化的,我甚至见过紫色的太阳。唯一让人不安的,不知那太阳是真是假。有时候,太阳月亮让人分不清。
这轮“地方经验主义”的太阳不仅随着季节或者视角的变化而不断变幻,而且随着叙事的发展和人物心境的变幻而风情万种,日新月异。但无论怎么变幻,她都是具有地域乡土性格的、个性化的太阳。《廿年天合》中,写重庆南温泉近午的太阳又是另一番情致:
南温泉的树木非常的多,草木之香,沁人肺腑,让人感觉倏忽间变成了山间野兔,或是枝头小鸟似的。回头一想平日所居,不由感慨不已。金色的太阳已经高悬山间,浓荫薄雾历历在目,墨染一般。
而在《银环蛇之谜》中,由于叙事延展使人物的心绪发生了复杂的变化,因此太阳也随着人物心境的困惑而变得有些悲凉,甚至使人产生怜悯:“夕阳夹在新建成的两栋蓝色大厦之间,监禁似的。我想到了人对自然的反客为主。人类太具进攻性了。”
这哪里仅仅是在状写“地方经验主义”的太阳——重庆乡土情怀中的太阳。他分明是在讲述和揭示小说创造中的那种妙不可言的审美经验和心路历程。《皈依》写“前现代”情景中的乡土恋情,是那么的素朴而纯净:“早春的夕阳从对面的山垭口照耀在环山的小路上,金黄色的迎春花开满了山坡,一男一女漫步在花间,一切好像是电影。”这一切已然成为了不可逆转的村社历史图景,让人是那么的向往,又是那么的令人惋惜。同样是写夕阳,然而,在乡土人伦视角中,它和乡土人生一样,是那么的美好,是那么的自然,尽管有时也令人产生惋惜之感,乡野之人毕竟不会产生“英雄美人”那种因事功得失带来的巨大心理落差。乡野之人像春草秋树一样,朴实而平静地面对生命的起伏和明灭。《假手神明》就此生发了这样的感慨:
英雄美人,最怕迟暮。因为他们有辉煌,有光芒在熄灭的感觉。从来都不发光的人,反倒不怕熄灭。平头百姓,一生是没有什么落差的,所以既无大喜,也无大悲。
表面在为英雄美人惋惜,暗地里却露出居于乡土人伦立场和民间价值观意义的反讽锋芒。
小说家王安忆谈到作家的“经验主义”与日用人伦的关系时指出:“思想有它的可见性和一种视觉上的起源。是地理空间中的某些事物、形态与事件唤起了这些感受。要探究和描述这些感受就要恰当地描述产生这种感受的具体事物及其形态。描写经验就意味着描写产生这种经验的经验环境,对感受的描述就是描述感受在其中形成的感知空间。这既是一种对经验与感受的表达方式,也是检验经验与感受的真实力量的方式。没有经验环境就没有真实的经验,没有描述感受产生的事物秩序,感受就是空洞无物的概念。”[11]她所说的在经验环境中获取“真实的经验”和“感受产生的事物秩序”,并且真切地将其描述出来,可谓经验之谈。就“那才是我的太阳啊”的经验感喟而言,如果没有这种特异的“经验环境”,也就没有“描述感受在其中形成的感知空间”,最终也就根本无法获得这种“真实的经验”。但是,最重要的是,“思想的可见性”和“一种视觉上的起源”,必须是在某种特殊的“地理文化空间中”,才有可能唤起“这些感受”的。为什么“其他地方也能给予,然而一切的给予,又都代替不了家园”,其奥妙就正蕴含在这里面——“我的太阳”,它的“思想可见性”也同时就在这“生死如一”的感觉当中让人魂牵梦绕、如痴如醉。
那么,莫怀戚又是如何状写“地方经验主义”的月亮呢?《白沙码头》里面有好几个地方分别描述了在重庆乡野这样的“感知空间”当中,那轮“真实的经验”的月亮——比如,农民老十一水桶里面的那个月亮:
果然一会儿就提来一桶水。往地上一磴,泼泼洒洒的水里立刻出来一个月亮,晃晃荡荡,像个生蛋黄。大家都来看。狗日这山里头的月亮,比城头的,质量要好些哟!
“狗日这山里头的月亮,比城头的,质量要好些哟!”以一种“恶毒诅咒”的语气表达极致的赞叹,是重庆人世俗表达的一种“修辞”方式、一种具有原始野性的“文化”情绪。这里说的是乡村的月亮与城里的月亮的“质感”差异,其实,深层的意思是说两种生活感受、两种文明价值观和两种审美形态的截然不同。这当然是农民老十一意念中的月亮,同时也是乡野中人普遍的审美立场。莫怀戚写重庆山乡拂晓前“梦游一般地独行”的月亮:
夜深了。鸡鸭牛羊全都寂寂无声。只有天上的残月梦游一般地独行,将竹木,田坎,茅房和瓦舍,统统隐在它淡薄的清辉里。拂晓前比夜黑,却有白的生机在躁动。门在开,风箱在响,狗叫得懒了,鸡叫得勤。
还有搞不清到底“是新月呢,还是残月”的那种乌托邦审美意味十足的乡野的月亮:
月牙儿在天边,清亮透明,银辉四泻;群星温柔地隔着淡彩;薄云如丝也如絮,内有暗香和着仙乐隐约而来……是新月呢,还是残月?
那么,城里的人看乡村的月亮又该是怎样的感受呢?——小说《国骑》中,“城里的干部”李国骑坐在年轻农妇屋檐下看见的月亮同样让他感受到这种明显的差异:
天麻麻黑了。那隐约的月亮这下真的亮了。月亮椭圆,像长江边半透明的鹅卵石。此刻,这美丽的大鹅卵石在夜空中由人打量,仿佛随时就要扑面而来。
另有一处是以月亮来写乡土经验中的女人,也十分独异和精彩。《白沙码头》中,那个名叫“白萝卜”的女人出场时,是在春天的夜晚:“星光之下看见了,是个女的,年纪小,中等个,身体有点粗。老青猴拧亮手电筒,要照她。被大师兄喝叫一声只好照到地下。手电光就照到石头上,反射着让她亮了一点。脸圆圆的,很白,就像月亮。”
其实,这种精彩的“及物性”乡土性格并不仅仅体现在对“地方经验主义”的太阳和月亮的描写上面,莫怀戚的乡土“及物性”描写更经常性地是体现在太阳和月亮爱抚下的“川江”俗物和民性当中。《白沙码头》多处抒写到“川江放排”的壮观景象:“那时候,长江边上总是泊着一长溜一长溜的木排——有一首歌就叫作《放木排》,用潇洒慷慨的男高音唱的。木筏子用粗大的原木编排而成,在初春的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清香,让人直想趴在上面啃。众师兄将鞋撂在岸上,赤脚在木筏上踩过去踩过来,舒服地呻吟着。大师兄哎了一声,长声悠悠,像船上的汽笛。”最使人惊心动魄的乡土情韵的抒写是宽阔汹涌的长江上的这样一幅画面:
七师兄望着江心。一只大木船正飞驰而下。那是三十二人的大划浆。据称是长江上最大规模的划桨了。划桨的人背向前方,所以他们不停地一下一下向后仰。这些人年龄不一,高矮不一,服装也不统一,但他们的灵魂是统一的。那种统一无法表演,就是集中全世界最优秀的演员也不行。那三十二只长长的木浆像蜈蚣的脚,一上一下扑闪在水中。
真可谓是气壮山河,撼人心魄,叹为观止。通过这种地道的“及物性”乡土描写,因而使他在重庆这个乡土气质和情韵非常浓郁的城市里生活和写作,显得十分的对口味。某种意义上说,莫怀戚就像一个农夫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教书、写作、骑车、踢球、打望、泡妞、吃饭、喝酒等等,他十分忙碌地在这个城市的东西南北、士农工商、九流三教中酣畅淋漓地自由来往,如鱼得水,就如同在乡村那样的熟人在社会里面生活。学者们习惯于把现代城市说成是“陌生人社会”,把乡村说成是“熟人社会”。这种定义放在别的许多城市应该是对的,但若要用来定义重庆那就完全错了!重庆是一个具有十足的乡土气息和乡土脾性的“熟人社会”,对小说家莫怀戚而言尤其如此!因此,乡土重庆作为他写作的根据地,作为他的经验和记忆的生长地,特别是作为小说家的他“出现场”的所在,这个体量庞大,情况复杂,玄机四伏的“熟人社会”所能给他提供的“乡土经验”,是“城市经验”所不能比拟的。按照社会学家的说法,“城市经验”高度相似,千篇一律,生硬刻板,几乎没有什么实在的个体经验可言;只有乡村和乡土才有可能给作家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个体经验。
“这就像到山上去找泉水喝,你喝这座山和喝那座山得到的经验是各不相同的;而你在城市里面随便打开那个自来水龙头,你喝嘛,你得到的经验和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得到的经验完全一样!”这是莫怀戚在小龙坎的一个烧烤摊前,眼露凶光面对烧烤师傅发出的一通精彩议论。当时,那烧烤师傅吓坏了,以为这个棒棒军模样的男人是从歌乐山上下来的。重庆人说谁谁从歌乐山上下来,是说谁是“精神病”的意思。当时,我连忙道歉并且向那师傅解释说,他是一个作家,写小说的作家,他写的小说比现在的电视剧好看多了;他爱重庆,他感觉重庆就像一个大农村。他刚才说到山上找泉水其实说的不是找泉水,是找另外的东西,更重要的东西,那个东西叫个体经验……如此这般。尽管那师傅始终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很快,他就和那烧烤师傅混熟了。熟悉莫怀戚小说的读者都有这种感觉,他的小说故事大多数都发生在城市,但奇怪的是,那些故事最精彩的细节,最有生活质感的叙述、最有味道的日常对话和最出色的风物人性描写等,都是在氤氲着乌托邦气息的山野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