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地貌学”的认识论前提

本雅明的历史和时间观念建立在认识论基础上,是他独特的对世界的认知和思维方式的产物。本雅明认为,从笛卡尔的我思到康德和胡塞尔的先验自我,认识的目的已不再是解放客体,而成了占有客体,这种奠基于感觉经验基础上的主体—客体的认识论模式得到的是带有人类主观意图的知识而不是对事物客观本质的认识。对本雅明来说,真理绝不是能够由认识主体的意向性所把握的东西,相反,它“是由理念所构成的无意图的存在状态。因此,接近真理的正确方式不是通过意图和知识,而是完全沉浸融会其中。真理即意图之死”[13]

本雅明的认识论建构在对现代形而上学语言观和认识论的批判基础之上。本雅明美学的基础是他对语言的思考,也就是说,他的艺术哲思、社会历史哲思都是建立在他的语言观上的。在《论本体语言与人的语言》与《翻译者的任务》两篇文章中,本雅明集中谈了自己对语言的思考,其中蕴含了他对自然—历史,对传统、对现代性的基本看法。“本雅明的语言观是一种在一定程度上带有神秘色彩的元语言观,即把语言看作一种广义的精神表达的观点。”[14]在本雅明看来,上帝按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又在人身上安置了语言,“语言无常地为他承担了创造之媒介的作用”[15]。这时的语言是纯粹的,它即上帝的旨意,又与世界的万物相贯通,这一切都是永恒的。此时,语言只有认知的功能,不能创造。命名即存在,此时上帝并未命名恶,世上也就并不存在善与恶的二元对立。原初的语言属于无罪的人类,而当亚当、夏娃偷食“智慧果”,将“判断性词语”唤醒,人便坠入了万劫不复的罪恶的深渊。语言的失落,是人类堕落的开始。上帝命名的永久纯粹性被破坏,人类的语言破碎成不同的众多语言。

在本雅明所讲述的创世纪的过程中,人类的堕落正是这种关系的破裂,将纵向的顺序打破,切断与自然、与上帝的沟通,使自身失去传达性,不再能够命名。这一过程也意味着世界从此破裂,传统的纵向结构被人类打破,只有零散的碎片遗留在新建的横向结构中。现实世界的总体性和统一性的丧失,决定了只能采用碎片化和废墟形式的方法来描述和表征分裂的世界和历史的本质。在本雅明看来,一切真理内容只存在于废墟之中,赎救就在于收集起这些遗留的碎片,在重新拼贴中重现之前的传统。寻找“可译性”便是批评的使命,也即“翻译者的任务”。翻译者(也即批评家)需要摧毁事物的美丽外表,在灰烬中真理方可现身。他曾经打过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如果把成长着的作品比作燃烧的火葬柴堆,那么站在柴堆前的评注家就像一个化学师,而批评家则像炼金术士。对于前者而言,木柴和灰烬是条分缕析后剩下的仅有之物;对于后者,则只有火焰才保持着诱惑力:亦即活的东西。因此,批评家深入真理,真理的火焰在已经成为过去的厚重的柴堆和已经被体验过的余烬中继续燃烧。”[16]本雅明为了将传统哲学从过度抽象中拯救出来,排除主观意向性,他用的方法就是使哲学思想与日常生活相融合——把后者的要素直接整合进哲学思考之中,为此就要杜绝主观介入的一切痕迹,将碎片、星座、停顿的辩证法和存在的辩证意象,构成方法论的本质特征。本雅明的“地貌学”在《德国悲剧的起源》中的表现便在于,他采取了一种能够让一般从被哲学激活的物质要素的星丛、碎片构型或废墟中浮现出来的方法论程序。这个星丛的分布和碎片构型的后继物便是超现实主义的城市地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