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宗元研究(1912—1949)
- 彭二珂编著
- 7968字
- 2025-04-25 18:15:08
辨韩柳不相知
李相珏
辑校按语
《辨韩柳不相知》,署名“李相珏”,原刊《读书通讯》1947年第133期第5—10页。除此文外,署名“李相珏”的另有《游圆明园》《春秋时代之诗学》《春秋时代文辞的概况》等文先后发表在当时各大刊物。
李相珏(1901—1981),字璋如,安徽桐城人。1931年肄业于芜湖女师,后入北平师大,毕业后任金陵大学教授,有《韩昌黎研究》传世。
《读书通讯》,1940年创刊于重庆,终刊不详,其办事处在当时重庆瓷器街四十七号。其《本刊征稿简约》称:“本刊为供给大中学生课外阅读及辅导一般自修青年之刊物。”王世杰的《写给青年读者·代发刊词》中极力肯定读书的重要性,同时鼓励有识青年要多读书,并指出本刊旨在“集中全国专家,指示求学的途径,解除读书的困难”。设有学术论著、学术讲座、生活指导、读书指导、图书评介、会员通讯、文化新闻等栏目。
引言
余曩时主讲金陵大学,课暇尝与同事罗孟韦、张君宜两先生质疑问难。家贫不能购书,孟韦君宜则时为假贷,往往开卷有得。自欧阳子论文不屑称韩柳,谓其为道之不同,犹诸夷夏。厥后黄震因之,称为知音。海宁卢以六氏则更谓韩公之贬阳山,柳盖与其谗,且韩之志柳,不似铭樊绍述辈之深许其文,赞叹之不置,以此证韩柳之不相知也。余涉猎韩柳文,略有年所,细诵深思,长吟反复,心窃惑焉。尝以质诸孟韦君宜,孟韦属余成稿,君宜则以谓韩公放逐,柳时方贵显,不能无疑。其后孟韦与余以事仓卒离金大,孟韦回筑省亲已一载,音问阻绝,君宜虽仍执教西壩上,各以课牵,会晤时少。余独学寡闻,孤陋日甚。比在齐大授子厚《惩咎》诸赋,悲其遇而悯其才,念其抑郁于生前身后之冤屈,与后人牵强附会之说之不可不推明也,因成《辨韩柳不相知》一文,以了一年前宿愿,兼以质诸孟韦君宜云。
卢氏疑韩柳不相知,其证据至为单简,兹录其原说如下:
人言韩柳相知,殆不其然。公贬阳山时,柳盖与其谗,故公诗云:“孤臣昔放逐,泣血追愆尤。或自疑上疏,上疏岂其由。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洩,传之落寃仇。”柳,王韦党也,是柳之负公,公已尝见乎词矣,特怜其才,不显与之绝,所谓故者无失其为故耳。若果系相知,则必有一二语见于文,如《张署铭》“最为知君”,《孟郊铭》“咸来哭吊韩氏,吾尚忍铭吾友也夫”之类,不应止如此淡薄也。
公志《王弘中墓》云:“所为文章,无世俗气,其所树立,殆不可学。”志《樊绍述墓》云:“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云:“绍述于斯术,可谓至于斯极者矣。”志《孟东野墓》云:“惟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杀人皆去去。我独有余。”此皆深许其文,赞叹之不置者。若此只云文学词章必传于后耳,其所以传,固不暇论也。则子厚之文,于公可知矣。欧阳文忠谓:“世称韩柳者,盖流俗之相传,其为道不同,犹夷夏也。”黄震云:“欧阳子谓文,不屑称韩柳,而称韩李,知言哉!”
《韩笔酌蠡》卷十八《柳子厚墓志》附录
观上所引卢氏疑韩柳不相知,其证据有二。第一,根据韩公寄翰林三学士诗“同官尽才俊”四句,遂断定阳山之贬,柳与其谗。第二,根据《柳子厚墓铭》,谓退之对之文学词章,仅作淡薄之赞许。现请先驳其第一说之不能成立,亦本文中重要部份也。
(一)阳山之贬,系由李实之谗谮,与王韦无涉。
卢氏引退之寄三学士诗,去头去尾,断章取义。兹再录其原诗前半节,庶不致失之毫厘,差以千里也。
孤臣昔放逐,泣血追愆尤,或自疑上疏,上疏岂其由。是年京师旱,田亩少所收,上怜民无食,兵赋半已休,有司惜经费,未免烦征收。传闻闾里门,赤子奔渠沟,持男易斗粟,掉臂莫肯酬。我时出衢路,饿者何其稠,亲逢道死者,伫立久吚嚘。归舍不能食,有如鱼中钩。适会除御史,诚得当言秋。拜疏移合门,为忠宁自谋,上陈人疾苦,无令绝其喉。下言畿甸内,根本理宜优。积雪验丰熟,幸宽待蠺麰。天子恻然感,司空叹绸缪,谓言即施设,乃反迁炎洲。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洩,传之落寃仇。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
此诗自叙被贬始末甚详,大抵得罪之由,在言京师旱饥,而新史旧传,均言由于上疏论宫市之弊。
《新唐书·本传》:“调四门博士,迁监察御史,上疏极论宫市,德宗怒贬阳山令。”
《旧唐诗[63]·本传》:“调授四门博士,转监察御史,德宗晚年,政出多门,宰相机务,宫中之弊,谏官论之不听。愈尝上章数千言极论之,不听,怒,贬连州山阳令。”
惟皇甫持正所言与诗意合:
关中旱饥,先生列言天下根本,专政者恶之,出为阳山令。
(《韩文公神道碑》)
其后孙之翰因之:
贞元十九年,自正月不雨,至于七月,关中大饥,人死相枕藉。会公除监察御史,上疏乞救,京兆府应今年税钱及草栗等,在百姓腹内,征未得者,并宜停征,容至明年蠶麥,庶得少存立。执政恶之,坐贬阳山令。
(《寄三学士注》)
近人黄天明言:“《旧唐书》之传退之,稍欠缜密,如《旧传》云:‘宫市之弊,谏官论之,不听,愈尝上章数千言极论之不听,怒贬为阳山令。’然自退之《寄三学士》及《别窦司直》诗观之,贬阳山之主因,系遭谗言,仅谓论宫市之弊,殊欠周详。《新唐书·愈传》似较审慎,惟叙阳山之贬,一依旧传,乃未为得耳。”(《韩愈研究·退之传记》)
综括上面所引韩公阳山之贬,其原因不外三种:
(一)上疏论宫市,(二)言京师旱饥,(三)遭触谗谤。
黄天明疑阳山之贬,除论宫市外,其主因为遭遇巧谗,其证据一依《寄三学士》及《别窦司直》诗,特不敢断定谗言来自何方,可谓下笔审慎,善避其所不能,不似卢氏之任意诬蔑前贤,强不知以为知也。
余参阅《新》《旧》二书所载韩柳及同时有关诸人传记,暨退之子厚诗文,并旁采《韩文五百家注集》《韩笔酌蠡》诸书,得知韩公阳山之贬,初不以论宫市,确由于言关中旱饥,同时即因此为权贵所中伤,权贵者,尚书李实也。
关于外贬,由言关中旱饥,公诗及皇甫持正阳翟孙氏言之详矣。持正《三学士》及《别窦司直》诗外,《与东野同宿聊句》《献杨常侍》《县斋有怀》诸作,均反覆道之,《祭张员外文》,更有“彼婉娈者,实伤吾曹”之句,现请先言谗说之由来。
蔡宽夫云:“退之阳山之贬,以诗证考之,亦为王叔文韦执谊等所排耳。子厚禹锡于退之最善,然至是不能无疑,故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云。”(《宽夫诗话》)
苕溪渔隐曰:“余阅《淇庆善年谱》,然后知宽夫为误。年谱云:‘贞元十九年,公与张署李方叔上疏年关中民急,为幸臣所谗,幸臣者,李实也。'。”(《韩文补注》)
严有翼云:“退之《祭员外文》,彼婉变者,实伤吾曹,谓谗人以言
伤人也。退之与张署李方叔同为御史,时方旱饥,上疏乞宽民徭,为李实所谗,俱贬南方县令。”(《祭张员外文注》)
苕溪渔隐与建安严氏,均以为韩公阳山之贬,为李实所谗,余览《旧唐书·李实传》而益信焉,今摘录一小节,以见其为人,兼以证明吾说:
贞元廿年,关辅早饥,实方务聚敛以结恩,民诉府,上一不问。德宗访外疾苦,实诡曰,岁虽旱,不害有秋。乃唆责租调,人穷无告,至撤舍鬻苗输于官,优人成辅端为俳语讽帝。实怒,奏贱工谤国,帝为杀之。或言古者瞽誦箴谏,虽诙谐托喻,何诛焉,帝悔,然不罪实。其怙权作威如此……诏书蠲人逋租,实格诏固敛,畿民大困,官吏皆被榜发,掊取廿万缗,吏乞贷毫厘,辄死按之。
(《旧唐书·李实传》)
韩公《顺宗实录》,备书实恃宠强愎,专于聚敛,所云与《实传》大抵相同。公诗言关辅旱饥之状,鬻苗忌子之情,亦与《实传》所云畿民大困相符合。今实方务聚敛以结恩,虽一优人以诙谐托喻,且不免于诛死,外此吏乞贷毫厘,辄死按之,其贪婪狠毒,为亘古所未有。常时公卿为谗短迁斥者甚众,则公之慷慨陈词,言民疾苦,自触犯其忌讳,而谓能免其放逐也耶?皇甫持正所谓专政者恶之,公文所谓“彼婉变者”,盖皆指实也。
质之奸巧,既如上述,然《韩公集》中有《上李实尚书书》,备极推崇,并献其生平所为文,以为谒见之资,故樊汝霖怪之。
实恃宠强愎,专于聚敛,公于《顺宗实录》备书之矣。而于此书且复有赤心忧国之语,夫忧民乃所以忧国,实聚敛毒民如此,曰忧国可乎?公慷慨正直,行行如此,乃云尔何哉。岂诗所谓因为箴之,抑屈身以行道,圣贤所不免也,君子之所为,盖有可不识矣。
(《上李实尚书书》注)
此书据严有翼说,为贞元十九年,作正罷博士而未授御史之时,是时关辅饥旱,而实专以残忍为政,公盖痛斯民之疾苦,油然有感于中,而实方恃宠强愎,怙权作威,观《实传》叙德与事,可知一斑。
当时公卿为被巧谗而迁斥者甚众,权德与为礼部,而实私荐士廿人,迫而语之曰:“应用此,第不尓,君且外迁。德与虽拒之,然常惮其诬。”当时公卿慑于李实之威,固可弗论,若权德与贞元元和间,为缙绅羽仪,《新唐书》称其蕴藉风流,自然可慕,又善辩论,开陈古今本末,以觉悟人生。此其人于李实之威,当无所畏忌,而亦不见有所慷慨陈词,且尝惮其压亡,此公所以反覆循思,终出于上书之途欤?“俾得侯于左右,以求效其恳恳”,诚所谓屈身以行道也。试观本书一节:
今年以来,不雨者百有余日,种不入土,野无青草,而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64],百坊百廿司六军廿四县工人,皆若阁下亲临其家,老奸宿贼,销缩挫沮,魂亡魄丧,影灭迹绝,非阁下条理镇服,布宣天子威德,其何能及此!
夫“种不入土,野无青草”,则撒舍弃子,饿莩载道,自属应有之现象。公诗及《新书·实传》均已详言之,而此书反云“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又实之聚敛毒民,严刑峻制,百寮寒心,道路以目,观《实传》叙实“贬通州刺史,市人争怀瓦石邀劫之,实怯,夜遁去”,令人为之称快,则其平日之贾伤心之怨,宜其自知甚明,而此书反云“皆若阁下亲临其家”,又云“非阁下条理镇服,布宣天子威德,其何能及此”,此皆与事实相反者,殆所谓“因以箴之”,使闻之者足以戒耶!
卢以六评此文,谓其称美实极有分寸,看其句斟字酌处,下说尤好。
白乐天作《张平叔判度支词》曰:“计能析秋毫,吏畏如夏日。”东披[65]曰:“此必小人也。”此文“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一段,正是此种描绘,适足彰实之恶,讽其自悟而已。
公《与实书》,所以望之者甚至,及实漠然无应,怙恶不悛,而公适除御史,遂慷慨陈词,列言天下根本,而终为实所谗斥,公诗所谓“奸猜畏弹射,斥逐姿[66]欺诳”(《别窦司直》)者也。
韩公窜逐之原因,及其构陷之人物既明,其非为王韦等所排逐,昭昭如揭,而子厚负公之说,更不攻自破。同时在韩公诗文中,及与刘禹锡唱和诸作,亦可证明韩刘交谊之笃,子厚初未尝负退之,即退之亦未尝存此心理也。
退之诗称子厚最深切著明者,莫若《赠元十八协律》第一首,在[67]诗曰:“吾友柳子厚,其人艺且贤。”对子厚文章风义,推许甚厚,语尤亲切。其第六首又云:“寄书龙城守,君骥何时秣。”樊汝霖注云:“观公此作,韩柳二人之相与,可以想见。”此诗虽未著年月,而第二首有云:“英英桂林伯,实为文武特。远劳从事贤,来吊逐臣色。”按桂林伯指裴行立,行立以元和十二年由御史中丞为桂管观察使,公以十四年抵潮州,行立之遗协律来问劳,自是在公抵潮州以后,其后退之又有《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一诗,樊汝霖注“元和十四年抵潮州以后作”也。则前诗与此相去,亦不过数月间耳,距阳山之贬(贞元九年—元和十四年),已有七年矣。公始被窜逐时,穷愁怨苦,苦不胜其朝夕,今再弃愁海之滨,怨艾之情,宜若有甚于前者。如阳山之贬,果真为子厚所构陷,则退之之痛定思痛,方怨子厚之不暇,宁有再称其贤,而作诗如此其亲切乎?
退之为子厚作志,叙述文败后,刘禹锡之当指播州也,因子厚以柳易播之请,感慨世途交态之薄,激宕沉郁,悼叹无穷。盖贞元、元和之间,子厚禹锡俱以巧丽渊博,耸动缙绅之间,为一代之宏才,其交谊亦诚至笃,观集中书疏往还,及唱和诸作,与禹锡《祭柳员外文》可以想见。禹锡盖深知退之者也,然禹锡与子厚,平日虽互以文相许,及志其墓,禹锡则以属于退之而不敢当,故其后序《柳集》又云:“凡子厚行己之大方,有退之之志若祭文在。”而退之之文,亦谆谆焉于子厚相知之深,托己之重,恳恳勤勤,不负死友,千载下犹想见其手抚遗编,倾心頫首之状,足征韩之于柳,固不让于柳之于刘也。退之方反复嗟许子厚之笃于朋友之谊,而谓阳山之贬,尚疑其落井下石也耶?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谓子厚之“艺且贤”,肯对已临死托孤之友乎?吾故曰:不仅子厚无此事,即退之亦未尝存此心理也。
再观禹锡和退之《岳阳楼别窦司直》诗后半节:
故人南台旧,一别如弦矢。今朝会荆蛮,斗酒相宴喜。为余出新什,笑抃随伸纸。哗若观五色,观然臻四美。委曲风涛事,分明穷通旨。
时退之自阳山赴江陵掾,禹锡方以叔文败出刺连州,途至荆南,改武陵司马,和韵于荆者也。
余喜禹锡诗,尤爱茲作,读“故人南台旧”数句,想见古人交友之谊,契阔之情,与夫文采风流之盛,而荣辱穷通,早已置之度外,何其语意缠绵,感人之深也。如南台出官,果真为柳刘所构陷,则退之作诗,方抒触其事得谗谤之愤懑,而禹锡又以坐叔文党窜斥远州,亦必不与唱和,即和亦必中怀愧沮,忧谗畏讥,卒卒不能见诸词者矣。
韩柳交谊,既如此其笃矣,然退之《送三学士》诗“同官尽才俊”四句,似仍不能令人无疑,此则又有一说。欧阳文忠公云,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能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虽韩文公不免此累。余谓史迁被刑,《与任安书》,愤郁激宕,无以复加。杨恽见废,语涉讥讪,遂坐腰斩。风气所趋,由来已久。盖退之平生本强人,而阳山又天下之穷处,故怨艾之词,累见不鲜。当公迁谪之日,南台同僚,固不懂子厚禹锡,而独偏怪柳与刘者,其理由亦至浅近。
凡人疾痛惨怛,则呼父母,穷愁抑郁,则望友朋之推挽,此人之恒情也。太史公致书少卿,叙其以无罪被刑,曰“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此亦任意抒其愤懑云耳。必谓当日史公下狱时,遂无一人为锐身营救,此亦刻舟求剑之说也。又宁能谓史公之作此语,曾有意讥讪少卿也耶?当退之被斥,子厚禹锡方以文学为王韦知奖,言无不从,而韩柳之交谊,又有远胜于史公之与少卿者。夫平居以道德文章相慕悦,誓生死不相背负,重以同僚之好,朝夕论心。一旦祸起不测,一则贵显中朝,图议国事,一则穷躓陨坠,贬窜天涯,此宜人情之所不堪,而悲苦怨艾之词,有不能自审者矣。此退之所以有偏善柳与刘之语,盖孟子所谓小弁之怨,亲亲之道也,故其后即有“二子不宜尔”之句,彼固悔其言加诸二子之不常矣。柳刘知退之抒其遭遇巧谮之愤懑,故见公诗而不辩。退之知柳刘之必谅,故其后无一语以自解。凡此皆足证三子者之交谊也。吾尝疑退之之坐废退,子厚、禹锡方有气力在位,宜若可救,而独不见简策。史称叔文“颇读书,班班言治道”,而执谊亦“幼有才”,彼方欲有所为,慨然以伊、周、管、葛为己任。意者李实之怙权作威,叔文方阴结天下有名士,欲示天下非党与者,遂不屑与实互相引重,抑畏忌其将压亡,遂不能慷慨引谊,申直韩公也耶?不然,则实务聚敛以结恩,而“叔文每言钱谷者国大本,操其柄,可阴以市士,故其后白用杜佑领度支监铁使,己副之,实专其政不淹”,遂以此与实相龃龉耶?又或者执谊与叔文时时异论相可否,“卒诟怒,反成愁怨”(《新唐书·韦执谊传》),遂致子厚之言不见用耶?姑阙之以待博学君子之考定焉。
(二)退之对子厚文章推许之深切
卢氏谓韩作柳志,只云“文学词章,必传于后”,其所以传,固不暇论,则子厚之文,于公可知。此论尤荒谬不能成立。夫韩柳至交,此文以全力发明子厚之文学风义,而归于文章之必传,其酣姿淋漓,顿挫盤郁,乃退之真实本领,而视所为墓志铭,以雕琢奇诡胜者,反为别调;盖至行至情之所发,而文字之变格也。夫何得谓之淡薄?且其极力描写子厚文章必传之可贵,自是笃论,使子厚材为世用,诗不窥建安,文不到西京,诚如何焯言:“不过与常杨辈争伯而已耳,即有功业,岂能数有唐第二人耶?”其后欧阳公序《苏子美文集》:“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子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伸于后世宜如何也。”其意盖本韩公。至于《祭文庙碑》嗟惜子厚,只以其文亦志墓同意。盖文章大弊于唐,至二公乃始抵轹晋魏,上轧汉周,天下靡然从风,而唐之文章,至二公亦始真相推服。退之之言曰:“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故翱、湜辈均以弟子目之,其心目中与千秋知己,仅一柳州而已。若乃《庙碑》一文,林琴南又谓其“幽峭颇近柳州”,“辞亦全摹子厚”,信乎退之之于柳州倾服之深也。又昌黎每有一篇佳袭,柳州必有一篇与之抵敌。孙鑛云:“古人作文,多欲相角,良然。”如韩有《张中丞传后叙》,柳有《段太尉逸事状》;韩有《进学解》;柳有《晋问》;韩有《平淮碑》,柳有《平淮雅》;韩有《送穷文》,柳有《乞巧文》,若相配者。独《毛颖》一传无之,故有《读〈毛颖传〉》之作。睹此足见古人为学之勤,朋友观摩之深,终老殆无止息。《毛颖》一传,开古来未开之境界,其奇较诸《饿乡记》殆有过之,不仅贪常嗜琐者,引以为笑,虽《旧书》亦刺讥焉,而子厚则倾服至于不可思议,谓“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敌[68]”,《好事集》又载子厚每得退之所寄诗,“先以蔷薇露盥手,董[69]玉蕤香,然后展[70]读,曰:‘大雅之文,正当如是’”。盖退之之文,虽斐晋公犹以为怪,而柳州独相知如此,宜乎退之之哭子厚,情切而语挚也。退之平日对子厚文章倾服如此,推许又如此,而谓韩公之作柳志,仅作淡薄之赞许,不及铭樊述辈也乎?
嗟乎!柳子厚可谓一世穷人矣,永正[71]初,得一礼部侍郎,不久即斥去。在永州历十一年,例召至京师,喜而成咏,有云:“投慌垂一纪,新诏下荆扉”,又有“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之句,其欢欣鼓舞之情,可以想见。及至京,众畏其才高,惩刈复进用,故无用力者,卒以柳州去,山川跋涉,往返万里。故《赠刘禹锡诗》云:“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赠宗一诗》云:“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令百世下读者,恻然起矜悯之心。《旧书》怪其蹈道不谨,昵比小人,以坠素业。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及至是,古今治乱安危之故,既已精熟;气魄力量,既已充足;举进士,既已及第。此固太冲所谓“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王仲宜所谓“冀王道之一平,假高卫而骋力”者也。子厚之托王韦以进,初亦欲进忠款于王室,欲就其功业耳。《叔文传》叙其“阴结天下有名士,而士之欲速进者,率谐附之”,《禹锡传》亦称“王叔文于东宫用事,后辈务进,多附丽之”。故子厚之托足于叔文,躁进则有之,阿党则非也。退之墓志言子厚“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意谓子厚欲藉叔文辈引用以就功业,非餮富怙权者比,诚不枉子厚用心。至于庙碑一文,桐城吴汝纶先生以为专为子厚感愤而作,盖因柳人神之,遂著其死后精魄凛凛,以见生时之屈抑,所以深痛惜之,意旨最为沉郁。史官不知其为左氏之神境,而妄议之,过矣。韩柳之交谊如此,而尚谓其不相知乎!
退之《答刘秀才书》,言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且言行将引去。子厚见而非之,致书退之,词意严切,以为退之身兼史职,既畏刑祸,则不宜一日在馆下,更不当荣其号,利其禄而已。又言恐刑祸者非明人,而学如退之,议论之美如退之,生平秉直如退之,似不必惧,仍乃惧而不为,则唐史将何望焉?文逐层翻驳,正气凛然,所以协勉退之者甚至。又退之生平排斥佛老,比于孟子之辟杨墨。子厚在南方,《送僧浩初序》有云:“退之寓书罪余”,盖退之又疑子厚之信奉佛氏矣。足见朋友相知之深,故彼此责望甚至也。
自子厚为柳州后,退之亦以论佛骨窜逐潮州,一摈南海,一弃蛮夷,相望千里,一水盈盈,惟有于清风明月,时寄相思而已。退之元和十四年《答柳州蝦蟇诗》有云:“猎较务同俗,全身斯为孝。”彼固知其故人之不能与世推移,与不得永年于蛇尩瘴疠之所矣。其后子厚果以其年十月梦奠柳州,卒不生还,可胜叹哉!退之墓志,反复以文之必传慰死者,意其不复能伸其志于生前,庶几有待于后之人乎?而后之人又复牵强附会,妄肆菲薄,则子厚屈抑之心为如何?而退之之灵亦必有郁悒不怡者矣。此余所以窃不自拟,而有兹篇之作也。博雅君子,无或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