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启智弘理 文脉赓续:《江海学刊》创刊60周年文集(大师卷)
- 夏锦文 韩璞庚主编
- 9680字
- 2025-04-28 11:04:31
分析水经和水经注作者的纷歧问题
汪辟疆
在未谈到本题以前,我们应当先知道“什么是叫做经?”和“什么是叫做注?”
“经”字的解释:好像有人说过:“经就是常道,古人尝说过‘五常之道’,所以后人把教人养成德性的几部古书,叫它做‘五经’。”这是最普遍的解释。但是又有人说:“经就是大路,路就是径。大道在人们的心中,就好像径路的四通八达,无往不是平平坦坦的大路。”这又是一个解释。这两种的解释,我认为都是后来人的附会,决不是经字的本训。我以为经字的本义,的确是取象治丝,丝是有纵有横有条有理有组织有光彩的东西,所以在说文解字上说:“经,织从丝也。从糸,巠声。又纬,织横丝也。从糸,韦声。”从和横对举,经与纬对举,并且统同归之于织;岂不是明明白白说明了经就是丝的组织吗?有组织的东西,必定有条理,而光彩也就发生于组织错综的中间。前人把经字来名这古代的几部古书,也就不外这个意思。假如仅仅只有“五经”可以叫做经,其他的书不能算做经,那么,孝经、道德经、南华经、离骚经、山海经、太玄经,为什么也要叫做经呢?我们知道经字不一定限于几部古圣流传的书,然则后来的人把记述天下水道的书,就加上一个经字,叫它做水经,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水经既然叫做经,当然是一部古书。古书文字的组织本来就很简单,原因是:一则古人著书本来只举其大纲;一则古人的立文,没有后来人来得详悉委曲。水经把天下的水道一百三十七条,穷原竟委,写入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上,统共只有三卷书;而且有许多条水,仅仅只有发源和入河入江入海的起讫,至于这些水道所经过的郡邑,都不甚详细。在后人看了,自然有许多不明了的地方。经再加上注,自然是有必要。
“注”又是什么?在说文解字上也曾说过:“注,灌也。从水,主声。”诗经上说的:“挹彼注兹”,注就是灌的意思。古人释经以明义的文,也叫做“注”,取义也就在此。但是以注解经,却要知道好像取两个同量的盛水器,用甲器的水,灌注到乙器的里面;或者用乙器的水,再又灌注到甲器的里面;彼此互相灌注,无论如何,却要适如其量;过满了不可,不满也不可。这就是说“以注释经”,注的意义,恰恰和经的意义相合。注字既然从水,经注的注字,本义又正是如此;故注字又不宜作註。註字从言,古时只有记註字作註,如起居註之类便是。后人误认注字和註字相通,不但自己作的书题作註,而且有时把古书上的注字也改作註,已经失了古义,到了宋明以后,或径认註为注的本义了!这虽然是一个小小的枝节问题,但读水经注的人,却不可以为小事而忽略它了!
就上面的解释,我们就立刻明了“水经是一部书”;“水经注却又是一部书”,虽然,后者在书本内仍然保存着水经的原文。
以下就水经和水经注的来源而详述之:
甲 属于官私目录上的记载
隋书经籍志:水经三卷郭璞注。水经四十卷郦善长注。
旧唐书经籍志:水经三卷郭璞撰。又四十卷郦道元撰。
新唐书艺文志:桑钦水经三卷一作郭璞撰。郦道元注水经四十卷。
崇文总目:水经注四十卷郦道元撰。亡其五。
(附记:辟疆按此本元人欧阳玄补正水经序。清胡渭全祖望赵一清皆本之。嘉庆间钱东垣钱侗所辑崇文总目辑释脱此条。)
通志艺文略:水经三卷汉桑钦撰郭璞注。水经四十卷郦道元注。
郡斋读书志:水经四卷汉桑钦撰。成帝时人。水经三卷。后魏郦道元注。
(附记:辟疆按此云水经四卷,四字下脱十字。)
直斋书录解题:水经四十卷桑钦撰。钦,邯郸书目以为汉人,晁氏言成帝时人,当有所据。
文献通考经籍考:水经四十卷。
(附记:辟疆按马氏书皆采晁陈二氏说,不具录。)
宋史艺文志:桑钦水经注四十卷,郦道元注。
乙 属于其他记载与论著的考定
魏书郦道元传:道元撰注水经四十卷。
北史郦道元传:与魏书同。
唐六典注:桑钦水经所引天下之水百三十七,江河在焉。郦善长注水经,引其枝流一千二百五十二。
通典:水经晋郭璞注三卷。后魏郦道元注四十卷。皆不详所撰者名氏,亦不知为何代之书。
玉海:隋志水经三卷,郭璞注。唐志桑钦三卷。旧志云郭璞撰,郦道元注四十卷。后魏人,字善长,博采地志,穷述水源。隋志不言桑钦。晁志云汉桑钦撰,成帝时人。
看了上面所列举的记载,问题就发生了!
一、水经的撰人,是桑钦呢?还是郭璞呢?
二、作水经的人,要不是桑钦和郭璞,究竟是谁?
三、水经注的作者,有郭璞和郦道元两家,郭璞的水经注又是怎样?
这几个重要的问题,要不先得以解决,我们在一千四百年后(郦道元死于公历五二七年)读水经注一书,终究总是一个疑团,不能确切地明白了解这一部奇书;而且在这一部书的里面,也许会发生矛盾的记载。
桑钦撰水经的传说,最早见于记载上,要算唐玄宗时的唐六典,在六典注说:“桑钦水经,所引天下之水百三十七,江河在焉。”后来新唐书艺文志、崇文总目、通志艺文略、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和宋史艺文志等,皆把水经题作桑钦撰,这就是桑钦撰水经传说的来源。通志艺文略桑钦上更添上一汉字;据直斋书录解题,郑氏又是根据李淑的邯郸书目;郡斋读书志更申言:“桑钦,汉成帝时人。”直斋又说:“晁氏言成帝时人,当有所据。”至于所据何书,直斋也不能明白指出。今按汉书儒林传:“古文尚书,涂恽授河南桑钦君长。”经典释文:“桑作乘。”是西汉年间确有桑钦其人,但汉书只言其传古文尚书,没有说到他作水经。颜师古的汉书注,也没有说桑钦是在成帝时,如果桑氏是成帝时人,则水经当是西汉末年的作品;班固在东汉根据刘歆七略作了一篇艺文志,西汉末年刘向扬雄的书,班固都替他补入,为什么单单又遗漏了桑钦水经;要是说班氏没有见到桑钦水经,但汉书地理志里面,明明引了许多桑钦说。这些都是可疑的事。
水经既假定是桑钦的作品,郦道元在五百年后替桑钦作注,何以在他序文绝未提到?郦氏不但不提到桑钦作经,而且在他的水经注内,时时引用桑钦的话,就算桑钦除了水经以外,还有其他的地理书,也不应直斥其名。向来怀疑而加以驳斥的,我且举出二家:
宋时姚宽的西溪丛话上说:
水经世以为桑钦撰。予读易水注云:“易水迳其东南合滱水,故桑钦曰,易水出北新城西北,东入滱,自下滱易互受通称矣。”又广阳县溪水,亦引桑钦说,且水经正文,皆无此语。恐非桑钦撰,当别有书也。古书散亡,良可叹已!
清胡渭禹贡锥指例略上,也说:
水经非桑作,愚更有一切证。郦注于漯水,引桑钦地理志,又于易水浊漳水,并引桑钦。其说与汉书无异。乃知固所引即地理志,初无水经之名,水经不知何人所作?注中每举本文,必尊之曰经,使此经果出于钦,决无直斥其名之理。盖钦所撰名地理志,不名水经也。
就上面两家的话总括起来:姚氏是根据郦注易水和广阳县溪水,曾引桑钦之说,断定水经非桑钦所作,桑钦当别有书。——辟疆按广阳溪水,即二十九卷沔水陵阳县东溪水下引桑钦说,因上文郦注陵阳县,晋咸康四年改曰广阳县,姚连下文溪水又北读之,遂有小误。赵一清谓:“姚宽所引郦注广阳溪水,是濡水篇温溪下,非广阳溪水也。”赵失考矣。胡氏更据河水五漯水,引“桑钦地理志曰,‘漯水出高唐’”,据此证明桑钦所撰为地理志而不是水经。姚胡两家话,在原则上我很赞同,但对于胡氏的结论,我却认为不对。我们再证以汉书地理志。班固在他的地理志里面,引桑钦之说,凡有七处:(一)上党屯留下云:“桑钦言绛水出西南,东入海。”(二)平原高唐下云:“桑钦言漯水所出。”(三)泰山莱芜下云:“禹贡汶水出西南,入泲。桑钦所言。”(四)丹阳陵阳下云:“桑钦言淮水出东南,北入大江。”(按此淮水即今大通河。)(五)张掖删丹下云:“桑钦以为导弱水,自此西至酒泉合黎。”(六)敦煌效谷下云:“本鱼泽也;桑钦说。孝武元封六年,济南崔不意为鱼泽尉,教力田以勤效得谷,因立为县名。”(按此条效谷下,有“师古曰”三字,何焯谓此乃小颜注。胡渭乃谓“师古曰”三字为后人所妄加,此言非师古所能引。玉海第二十卷,并载之,故阎若璩胡渭皆从之。辟疆案准泰山莱芜下班注例,当在桑钦说截句。“师古曰”三字,当在孝武元封六年句上。此句下非桑语也。)(七)甲山北新城下云:“桑钦言易水出西北,东入滱。”在这些所引桑钦的说,都不见于水经正文;在郦注里面,却泰半和班引相同。如:(一)见浊漳水。(二)见河水五;作桑钦地理志曰。(三)见济水;但桑钦误作李钦。(辟疆按全赵戴三家皆不据班志改正,极可怪。千虑一失;可见著书之难)。(四)见沔水东溪水下。(五)水经今本无弱水;但史记索隐夏本纪,却有引水经文,恰与此略同,惟不言是桑钦说。说文溺下,亦有此文,但不载水经,却言桑钦所说。(六)见易水。在郦注里面所引的桑钦说,除了(六)效谷鱼泽不见本书外,其余都和班志略同。可见善长作注,无处不是奉班为依归。郦注里面常常引班氏地理志,而桑钦地理志,却只有在河水五里面仅仅一见,其余皆作桑钦。(卷十四濡水下,亦引桑钦说卢子之书。)却无更引桑钦地理志之语。我以为班志言漯水,在东郡东武阳下,既言“禹治漯水东北至千乘入海”,是班氏自己的考定。在平原郡高唐下,又言“桑钦言漯水所出”,是班氏举桑说以存异闻。郦氏既本班志,而桑说恰好又为班志所引,故在他的河水注五的注里面,遂连桑钦和地理志并两存之,以见所本,并非说桑钦所撰的地理志。详稽班志,细玩注文,文义明显。胡氏据此单本孤证,一口断定桑氏的书,名曰地理志,可谓毫无根据。
桑钦既然不作水经,又未尝别有地理志一书,那么,汉志和郦注及其他书上所引的桑钦说,却从何来?我敢肯定地答复这一问题:汉书儒林传上,不是明明白白地说河南桑钦君长,是从涂恽受古文尚书吗?在汉代的经学家,虽然尽有许多不传于后世的章句和传注,但是单辞只义,是仍然有后人不断的口授,韩诗虞易,就是最好的例证。桑钦既然是传授古文尚书,他说尚书的口义,在东汉初年,班固是可以见到。班志里面所引的桑氏说,必是从桑钦的古文尚书引来。我们只要看绛,泲,漯,汶,弱,滱,这些水名,哪有一水不见于尚书禹贡,就可了然无疑了!
复次,谈到晋郭璞撰水经:
郭璞作水经的传说,最早见于记载上,要算旧唐书经籍志。旧唐志上说:“水经三卷,郭璞撰。”新唐书艺文志上,却说:“桑钦水经三卷,一作郭璞撰。”在两唐书志中,显然有两种不同的说法:旧唐志说得那样肯定;新唐志仍然沿袭唐六典,定水经撰人是桑钦,下面加上“一作郭璞撰”五字,这里所说的“一作”二字,至少含有怀疑的成分,却不尽依旧志。到了南宋末年的王应麟氏,在他所著的困学纪闻上说:“水经所载及魏晋,疑出于璞。”王氏的“疑”,和新唐书的“一作”,是没有分别。元朝欧阳玄补正水经序,在序文上说:“借曰旧唐志可据,则作者南人,注者北人;在唐时皆有此疆彼界之殊,又焉知其详略异同,不限于一时闻见之所逮。”后面又把景纯、道元、正甫并举。(按正甫,即作补正水经之金礼部郎中蔡珪字)。故清初黄宗羲今水经自序,言:“欧阳原功谓郭璞作经郦善长作注。”据此,是欧阳玄已肯定水经是郭璞所作。郭璞作水经,既然有旧唐经籍志作为根据,又得新唐志和王应麟的怀疑是郭璞撰,最后更得欧阳氏将景纯、道元并举;于是元明以来,就有不少的学者文人,在他们的著述上,时说郭璞水经。这就是晋郭璞作水经传说的由来。
水经疑为是晋郭璞所作,其最有根据的理由,就是因为水经里面有许多西汉以后的地名。这些地名,不是西汉成帝时的桑钦所能前知。首先提出疑惑的人,是唐人杜佑。杜氏在他所著的通典上说:
按水经,晋郭璞注三卷;后魏郦道元注四十卷。不详所撰名氏,亦不知为何代之书。又其经云:“济水过寿张。”则前汉寿良县,光武更名。又:“东北过临济。”则前汉狄县,安帝更名。又云:“荷水过湖陆。”则前汉湖陵县,章帝更名。又云:“汾水过河东郡永安。”则前汉彘县,顺帝更名;故知顺帝以后纂序也。详水经所作,殊为诡诞,全无凭据。按后汉郡国志:“济水,王莽末,因旱渠塞,不复截河南过。”既顺帝时所撰,都不详悉,其余可知。
杜氏这一说,虽不主张水经是郭璞作,但是他首先打破水经不是西汉年间作品;桑钦作经的传说,是直接受他说的影响。至于说到水经里面有许多魏晋的地名,而疑为晋人郭璞所作,则自南宋王应麟始。王氏在他所著的困学纪闻上说:
愚按经云:“武侯垒。”又云:“魏兴安阳县。”注谓:“诸葛武侯所居。”魏分汉中立魏兴郡。(辟疆按此二事,一见沔水注,一见沔水经文。)又改信都从长乐;则晋太康五年也。(辟疆按此见河水五注文,又东北迳长乐枣疆县故城东。)非后汉人所撰。隋志云:“郭璞注”,而不著撰人;旧唐志云:“郭璞撰。”愚谓所载及魏晋,疑于璞也。
王应麟这一说,是又本着杜佑的论证法,而下推到水经上有魏晋的地名,疑旧唐志郭璞作经之说,似为可据。但是王氏虽然疑为郭璞,在他所举出的三条证据,并不健全。为什么呢?因为武侯垒和长乐这两条,是注文,不是经文。(辟疆按此书经注混淆,是在北宋元祐以后,即赅博如深宁,亦不能详正其失也。)沔水内又东过魏兴安阳县南,确是经文,但是赵一清的水经注释,此一条经文下,有:“一清按观道元释魏兴安阳之文,此条经文,疑后人所续增。”是这一条也尚有疑问?(辟疆按戴氏官私两本皆作经。)王说虽不尽可靠,但王氏毕竟是学术界的权威,自有他这一提示,到了元明两朝,也就有不少的学人,更不复辨别他的错正,而一致认郭璞是水经作者了!
水经不是晋郭璞所作,最先提出抗议的是阎若璩。阎氏在他所著的尚书古文疏证上说:
通典以水经所载地名,有东汉顺帝更名者,知出顺帝以后纂序。王伯厚又因而广之,下及魏晋地名,疑旧唐志作郭璞撰者近是。余请一言以折之曰:“璞注山海经,引水经者八。此岂经出璞手哉?”即郦氏于济水,引郭景纯曰,又云经言。因亦自判而二之。近黄太冲撰今水经序文,竟实以璞著,惜不及寄语此。
后来赵一清氏更就阎说而辨析之,他说:
郭璞注山海经,引水经者八:(一)南山经:青邱之山。注云:“亦有青邱国,在海外。水经云:即上林赋云,秋田于青邱”。(辟疆按今本水经注亡此条,玩其词,亦不似经文。)(二)西山经:积石之山。注云:“水经引山海经云:积石山在邓林山东,河所入也。”(辟疆按此条见水经注四十卷,禹贡山水泽地所在篇注内。戴震谓郭注山海经引此,又后人所托,不足据。)(三)北山经:碣石之山。注云:“水经曰:碣石山,今在辽西临渝县南水中;或曰:在右北平骊成县海边山。”(辟疆按“碣石山在辽西临渝县南水中”句,见本注四十卷禹贡山水泽地所在篇,是经文。)(四)中山经:末山,末水出焉,北流注于役。注云:“水经作沫。”(辟疆按此条见本注二十二卷渠水注内。毕沅校山海中次七经,删去旧郭注“水经作沫”四字,谓此后人附入,则郭注为后羼入者多矣。)(五)海内东经:汉水出鲋鱼之山。注云:“书曰,嶓冢导漾,东流为汉。按水经,汉水出武都沮县东狼谷,经汉中魏兴至南乡,东经襄阳至江夏安陆县入江,别为沔水;又东为沧浪之水。”(辟疆按沔水出武都沮县东狼谷句为经文。以下错举经注。)(六)沅水。注云:“水经曰:沅水出牂柯且兰县,又东北至镡成县为沅水;又东过临沅县南:又东至长沙下嶲县。”(辟疆按此条见本注三十七卷沅水,是经文。)(七)洛水。注云:“尚书曰:导洛自熊耳。按水经:洛水,今出上洛冢岭山,东北,经宏农至河南巩县入河;成皋县,亦属河南也。”(辟疆按此条见本注十五卷洛水注,但东北经宏农,亦不见注。)(八)济水下,注云:“诸水所出,又与水经违错,以为后山川,或有同名而异实,或同实而异名,或一实而数名,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且历代久远,古今变易,语有夏楚,名号不同,未得详也。”凡此八条,济水下云云,系郭自撰述,中惟沅水碣石二条,合于水经耳。他如青邱之文,今本脱亡,疑是注,非经也。汉水所引,错举大略,南乡魏兴之名,又非桑氏所知。(辟疆按魏兴郡三国魏置。故城在今陕西安康县西北。南乡,本后汉置县,属南阳郡,今河南淅川县东南。三国魏时,置南乡郡,则辖地南迄襄阳矣。)盖后来经注混淆之故。洛水下引水经云:“出上洛冢岭山。”今考水经云:“出京兆上洛县讙举山。”郦注乃云:“出冢岭山”耳。东北经宏农之文,亦不见经。至于积石末水,一在四十卷禹贡山水泽地所在注中;一在二十二卷渠水出荥阳北河注中。其为郦注无疑,而景纯引之。景纯以晋明帝大宁二年为王敦所害,下迨拓跋孝昌之朝,几二百余载;大抵容有羼入之辞,非其旧矣。宁可执是以为左证耶?然水经本非璞撰,璞但有注三卷。且太冲亦不云是璞,但引圭斋之语耳。潜邱竟未审视也。
赵氏的辨析,虽然说郭璞的山海注内所引水经八处,只有沅水、碣石两条是经文,其余大半是注,而且有后人羼入的嫌疑,不能作为郭璞引水经有力的证据。但是他的结论,仍然是主张郭璞未尝作水经,是和阎若璩的抗议,大体相同。
我今就上面所引诸家辨正和我私人的意见而断定之:(一)郦注里面,常常引用郭景纯的说,假如水经是出于郭璞所撰,郦氏似无直斥其名之理。这一说与前段胡渭驳水经非桑钦所撰正同。(二)郦氏水经注自序,大典本尚保存全文,如果经出于璞,郦氏在自序里何以不提。(三)郭璞注山海经,曾引用水经八条,至少有两条可信。假如水经为郭自撰,不应自引其说。(四)水经自经全赵戴三家分别整理后,真本水经,却无西晋时的地名。有了这四大证据,郭璞不作水经,更何用疑。
桑钦和郭璞,都不是水经的撰人。然则水经究竟是哪一个撰的?以下就可讨论这一问题了。
桑钦撰水经的传说,有唐开元时所撰的唐六典可凭;郭璞撰水经的传说,有五代时刘昫所撰的旧唐书经籍志可据;但是再要别寻出另一个人撰水经的传说,在向来记载上是找不出的。那么,我们只好用杜佑的方法,从水经本文所载及地名,看他的叙述到何时为止,然后根据研讨的结果,姑且定下来,“这一部书是何时人撰集”,这只算是无法解决的一个解决。
杜佑究竟是一位好学深思的学者。他既已列举出经文上有寿张、临济、胡陆、永安这四个县名,是东汉时所改称,而断定水经是东汉顺帝以后人所纂序。一直到了清代乾隆年间,全祖望在他的五校本水经注题词上说:
水经为三国时人所作。
同时戴震在他所校的官本提要上更指出些证据,他说:
水经作者,唐书题曰桑钦。然班固尝引钦说,与此经文异。道元注亦引钦所作地理志,不曰水经。观其涪水条中,称广汉已为广魏,则决非汉时。钟水条中,称晋宁仍曰魏宁,则未及晋代。推寻文句,大抵三国时人。今既得道元原序,知并无桑钦之文,则据以削去旧题,亦庶几阙疑之义。
又在他私撰本序文上,更断定是三国时魏人。
善长于经文涪水至小广魏,解之曰:“小广魏,即广魏也。”于锺水过魏宁县,解之曰:“魏宁,故阳安也。晋太康元年,改曰晋宁。”然则水经,上不逮汉,下不及晋初;实魏人纂叙无疑。
水经为三国魏人所撰,戴氏已发其端,后百三十年,杨守敬在他所著的水经注疏凡例上,更切举三证,以证实戴氏魏人作经之说。他说:
自阎百诗谓郭璞注山海经,引水经者八,而后郭璞撰水经之说废;自水经注序出,不言经作于桑钦,而后来附益之说为不足凭。前人定为三国时人作,其说是矣。余更得数证焉:(一)沔水经,东过魏兴安阳县南。魏兴为曹氏所立之郡,注明言之。赵氏疑此条为后人所续增,不知此正魏人作经之明证。(二)古淇水入河,至建安十九年,曹操始遏淇水,东入白沟;而经文明云:东过内黄县南为白沟。此又为魏人作经之切证。(三)又刘璋分巴郡,置巴东巴西郡,而夷水漾水经文,只称巴郡。蜀先主置汉嘉郡涪陵郡,而若水延江水经文,不称汉嘉涪陵。他如吴省沙羡,而经仍称江夏沙羡;吴置始安郡于始安,而经仍称零陵始安。盖以为敌国所改之制,故外之。此又魏人作经不下逮晋代之证也。
杨氏所指出的三个证据,更较戴氏所说为明确。自有了这三个证据,则水经一书,是三国时魏人所撰序,更无疑义了!
最后就要略说郭璞的水经注了!
郭璞有撰水经的传说,同时还有郭璞水经注的传说。璞注水经三卷,在隋书经籍志已有明文;五代时刘昫旧唐书经籍志,亦载有水经三卷郭璞撰。后来目录,有郭注水经,多本于此。但唐时杜佑的通典上,却说:“水经晋郭璞注三卷,后魏郦道元注四十卷。佑谓二子博赡,解释固应精当,访求久之,都不详悉。景纯注解,又甚疏略,亦多迂怪。”这是首先抨击郭注之第一人。
郭璞的水经注,杜佑是曾访求读过的人。据杜氏通典所说,他不但见了郭璞水经注,而且能指出他的疏略和迂怪。我们现在只看见郦道元的水经注,并没有看到郭璞的水经注,是郭璞注水经,早已亡佚。至于他亡佚的时候,据王应麟困学纪闻,他说:“今郭注不传。”是郭氏所注水经,在南宋末期已亡佚了!
“郭注水经,是果真亡佚了吗?”由宋末到清初,都承认了郭璞有水经注,却没有人提出这一个疑问。到了清中叶乾隆四十九年,毕沅校正山海经,他在山海经篇目考一文上曾说:
海内东经篇中,自岷三江首,至漳水入章武南,多有汉郡县名。据隋书经籍志云:水经三卷,郭璞注;旧唐书经籍志云:水经三卷,郭璞撰。此水经,隋唐二志,皆次在山海经末,当即海内经中文也。又有水经四十卷,郦善长注。乃桑氏之经。(辟疆按此毕氏之误。)杜佑不知郭注是海内东经中水经,乃云水经郭璞注三卷,后魏郦道元四十卷,皆不详所撰者名氏,亦不知何代之书,是以二经为一,又引经云:济水过寿张云云(见前)而责景纯注解疏略,是以郭璞为注桑氏之书。其谬甚矣。
在山海经海内东经后,又附按语说:
右自岷江三江首已下,疑水经也。……此水经,隋唐二志,皆次在山海经后,又是郭注。当即此也。
据毕沅所说,是郭璞水经注,即山海经海内东经里面的岷三江首以下之文。杜佑不知郭注为海内东经之水经,而与郦注桑经并举,是合二为一;又责景纯注解疏略,其谬益甚。这一说是向来学者所未尝说过,颇为新异。依照毕氏的说法,郭璞水经注三卷,是到今仍然存在。王深宁说:“郭注不传”,是不能不说他读书疏忽,虽然他是一个好学深思的有数学者。
但是,我的意思,却又与毕说微微不同。在我初次读毕校山海经时,极为赞同毕说,其原因也是因为毕氏著书,大半是孙星衍、洪亮吉、汪中、庄炘诸人的手笔,这一般人不无所见。后来却是常常怀疑:(一)山海海内东经,大半虽然述水道,却无水经之名。(二)海内东经,既然是山海经内的篇目,当然附山海经以行,何以郭璞又别出此水经而为之注?(三)隋唐二志在地理一类,著录古代地理书,当然在山海经后,接次水经和水经注,这是著录应有的义例,这也不能作为郭注水经就是山海经内的水经注切证。(四)山海海内东经,岷三江首以下,叙次海内水道,寥寥二十七条,篇中郭注也只有三十余条,这一个短短的篇幅,也决非隋唐二志三卷之旧。有了这几个疑问,可以断定今本海内东经记水和郭注,决非杜佑所看见的郭璞三卷的水经注。那么,郭注水经,从何而来?我敢肯定地答复:郭璞固然未作水经,也并未尝注水经,注水经者,只有郦道元一家。晋书郭璞传,备载他所著的洞林、新林、卜韵、尔雅注释、音义、图谱、三仓、方言、穆天子传、山海经和楚辞、子虚、上林诸注,最为详细,也并无水经注一书。我以为唐时所流传的郭璞水经注,是必因为郭氏山海经内,有不少的水道注释,不知何时何人从海内东经和其他篇里面说水道之文,刺取而系于旧传桑氏水经的下面,而仍其三卷之数,所以唐时遂流传郭氏水经注一本。我又想到隋唐以前造为此注的原因:(一)隋唐间不大重视郦注,而郭璞名大。(二)郦氏文繁,郭注简要。这两大原因,就是唐时流行郭注水经的缘故。宜乎杜佑讥其疏略迂怪了。我们只要看应劭所著的汉书集解,本来就是专为班书而作,不知何时何人把应氏的书移入荀悦汉纪的下面。故新唐书艺文志史部编年里面,遂别出“应劭等注荀悦汉纪三十卷”。应劭和荀悦都是汉献帝建安时的人(应劭卒于建安九年,荀悦卒于建安十四年),这不是更可笑的例证吗?
现在,我们根据上面的分析作一简短的结论:
桑钦并没有作水经,在汉书地理志和郦注及其他书上所引的桑钦说,是从他所遗留的古文尚书说引来;桑钦是从涂恽受古文尚书,汉书儒林传上是有明文的。
郭璞始终未作水经,向来传说,无论从何方面,无从取证。水经的作者,从戴震和杨守敬的证明,是三国时的魏人;但作者姓名不可考。
郭璞亦未尝注水经,其注水经的传说,出于唐人取郭璞所注的山海经内海内东经和其他篇里面说水道的,刺取而系于桑氏水经三卷的下面,故有水经郭注三卷的传说;实皆不足据。
(原载《江海学刊》195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