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未拆的柠檬茶

我在储物柜最深处翻到那罐柠檬茶时,铝制罐身已经结了层薄锈。标签上歪歪扭扭写着“2019.3.15”,是周砚的字迹。那天我刚跟他发过脾气,因为他又偷偷把我画架上的废稿收进纸箱——那些被我揉皱的素描纸上,全是他低头改病历的侧影。

玻璃罐里的柠檬片早已褪成枯槁的黄色,像极了他最后躺在ICU时的脸色。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在鼻腔里炸开,我猛地合上储物柜,指节抵着冰凉的柜门慢慢滑坐在地。护士站的电子钟在走廊尽头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和三年前守夜时一模一样。

周砚第一次给我泡柠檬茶是在大二。我抱着画具冲进他的值班室,羽绒服上还沾着未化的雪。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润喉糖,看我咳嗽得直不起腰,转身去接热水:“画室暖气坏了就别硬撑,你看你嘴唇都冻紫了。”玻璃杯里浮着两片新鲜柠檬,我盯着他腕骨处的医用手环发呆,突然想起他说过自己最讨厌酸味。

后来我才知道,他每次替我泡完柠檬茶,都要偷偷在值班室嚼两颗薄荷糖。这个秘密是在他的遗物里发现的——那本被翻得卷边的笔记本,除了密密麻麻的值班记录,每一页边角都画着小太阳:“今天她画了穿白大褂的我,笨蛋,手术服哪里会有蝴蝶结”“她又过敏了,盯着药盒看了十分钟,最后还是打电话问我”。

去年深冬我住院,周砚值完夜班还要来陪床。我躺在病床上看他趴在床头柜上睡觉,月光把他眼下的青黑拉得老长。凌晨我想喝水,刚一动弹他就惊醒,指尖触到我手背时比体温还要凉。“别总熬夜改病历”,我摸着他腕骨处的医用手环,那圈皮肤比别处白些,是常年戴手环留下的印记。他低头给我倒水,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攒够假期带你去看海,你不是总说没画过浪花吗?”

可最终他没能攒够假期。急诊室的灯在某个暴雨夜亮了整夜,我赶到时看见他的白大褂搭在椅背上,口袋里还装着给我买的润喉糖。值班医生说他倒在手术室门口,手里攥着张未写完的假条,日期停在我们约定去看海的前一天。

现在我常去他的值班室坐着,看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桌面投下细长的光影。他的储物柜里还留着没拆封的医用手套,印着他名字的马克杯搁在窗台,杯底结着淡淡的茶渍。有次我翻开他的值班记录,发现最后一页写着:“她今天穿了新围巾,是我去年送的姜黄色,衬得脸色很好。”

上个月整理他的衣物,在毛衣口袋里找到半张车票,是去海边的城际列车。发车时间是他离开后的第三天,座位号旁边画着小小的海浪。我突然想起他说过的话:“等你画完那幅《穿白大褂的医生》,我们就去看海。”可那幅画我至今没敢动笔,画布上还留着三年前的铅笔稿,画中人的眼睛总是空着——我始终画不出他看我时,眼底像盛着月光的温柔。

窗外的梧桐树开始落叶,我望着储物柜上的柠檬茶罐,突然想起那年秋天。我在画室画到忘记时间,周砚来接我时带了保温桶,里面是炖好的雪梨汤。“医生说你总咳嗽,要多喝润肺的”,他看着我狼吞虎咽,指尖轻轻擦掉我嘴角的汤渍。那时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继续下去,就像他泡的柠檬茶永远带着新鲜的香气,却不知道有些告别,早已藏在他欲言又止的眼神里。

电子钟显示凌晨两点,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车轮在地面划出细微的声响。我摸着柠檬茶罐上的锈迹,突然想起周砚最后清醒的时刻。他躺在病床上,手指费力地勾住我的衣角,想说什么却被呼吸机打断。我把耳朵贴在他唇边,听见他用气音说:“别画...废稿了...”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怕我画坏了手,怕我熬夜,怕我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忘记好好吃饭睡觉。

玻璃罐在掌心发烫,我终于鼓起勇气拧开盖子。干燥的柠檬香混着岁月的陈味涌出来,罐底躺着张字条,是周砚的字迹:“下次泡柠檬茶记得先去籽,你总被苦味呛到。”泪水突然砸在字条上,晕开蓝色的墨水。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画画时总忘记喝水,知道我讨厌苦味却偏爱柠檬的酸,知道我所有的小习惯,却独独没让我知道,他早就知道自己病了。

走廊尽头传来急救车的鸣笛,我把字条贴在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那些没说出口的告白,那些藏在柠檬茶里的关心,那些画稿上未完成的眼睛,终究都成了未拆的礼物,永远停留在他离开的那个夜晚。而我,只能抱着回忆在每个深夜醒来,像他曾经守护我那样,守护着这些破碎的温柔。

天亮时我把柠檬茶罐带回画室,在画架前支起空白画布。笔尖悬在纸面许久,终于落下第一笔。这次我要画他泡柠檬茶的模样,画他腕骨处的医用手环,画他眼底盛着的月光。颜料在调色盘上晕开,我忽然明白,有些爱不必说出口,就像柠檬茶的香气早已渗进岁月里,成为生命中最苦涩又最温暖的印记。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阳光穿过百叶窗,在画布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我知道,无论画多少次,都画不出那个会为我泡柠檬茶的人了。但我会一直画下去,就像他曾说的:“你的画里,藏着我见过最美的世界。”而我的世界,早已在他离开的那天,永远停在了那个飘着柠檬香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