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极之余音:哲人之路
- 龙晶
- 3553字
- 2025-04-27 16:18:17
上篇 哲学与生活
我的父亲母亲
为了哲学的理想,我长期在海外和东北漂泊,很少有机会照顾在海南的老父亲,有什么事都是由大哥和大嫂担待;我只能寄点钱,打电话问候,心中一直有愧。所以这次回海南过年我花了不少时间和父亲在一起。刚好碰上东北疫情反弹,反正海南人也闹不清吉林有哪些城市,虽然来自低风险城市,别人听说是吉林来的还是会心存芥蒂,因此这次回海南我干脆不通知任何同学,不参加任何聚会,除了年三十回了趟文昌老家,看看堂哥嫂和刚刚修缮的祖屋,其他时间就留在海口陪伴父亲。看到父亲的身体逐渐康复,心中甚感宽慰。父亲身体底子很好,扶他过马路时走得比我还快。但他毕竟是90岁的人了,最近还摔了一跤,所以我还是放心不下。父亲是非常好强的人,有拐杖也不想用,这次只好逼他用了。他觉得拐杖长了一些,我就在家里翻腾起来。父亲知道我想做什么,默默地笑了,像变戏法那样从柜子底下取出一个工具箱,其中有钢锯。我用钢锯把拐杖截去了一段,父亲扶着正好。我也不觉佩服父亲,这么大的年纪,家里所有东西放在哪里还是记得一清二楚。父亲喜欢美术,因此也喜欢木工等工艺活动,自然对各种工具都很熟悉,退休后则喜欢摆弄花草,在狭窄的城市居住空间中努力保留一点自然的气息。阳台上摆满了一行花草,还不断地向上攀爬,成了一道风景线。我感觉父亲的生命力就像他用心浇灌的花草那样顽强。
根据家谱,我们家的文化传统可以一直追溯到北宋末年定居海南的龙海清。海清公祖居福建莆田,哲宗癸酉科中进士后,徽宗崇宁三年钦命为琼崖宣慰使,率几千士兵渡琼平定叛乱,继任琼崖总镇,任期满后便立籍文昌,成为海南龙姓始祖,传到我父亲已经是二十五世了。我的祖父是文昌乡下的私塾教师,擅长美术和中医,治好了不少乡邻的疑难杂症,也是周围一带比较早吸收西方文化的人。父亲继承了从祖父而来的文化传统,不但擅长美术,还考上了海南医专,不过学的是西医,毕业后自告奋勇去最艰苦的五指山区支援少数民族地区的开发。现在的五指山市(当时的通什镇)就是父亲这一代人亲手建设起来的。后来,父亲成了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卫生学校的副校长(负责全面工作。校长由卫生局领导兼任),在任上充分发挥其审美特长,在校园里栽了很多花草树木,真的是绿柳成荫,繁花似锦,把粗糙的自然环境变成了美丽家园。母亲则从州医院的护士(到湛江医学院进修后)变成了卫校的教师。父母生了我们三兄弟。两个哥哥都继承了父亲的美术专长,毛笔字也写得不错,而我则既不会画画,毛笔字也写得不像样,也许真如母亲所说,喜欢吃鸡爪的人字是写不好的(其实我喜欢吃的是鸡腿)。不过,我还是继承了从祖父到父亲对文化的重视。父亲是领导,在家里收藏了很多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相关的书籍和人物传记。虽然小时候还不太读得懂这些书籍和传记,但还是从中受到了理想主义的熏陶。父亲还在墙上挂了很大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世界地图两边贴着一副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小时候我们三兄弟和邻居小伙伴喜欢玩的一个游戏,就是有人说出一个国家的名字,其他人在地图中寻找,找到后就换另一个人来说,直到有人说出的国家谁也找不到,这个人就是赢家了。我在刚刚完成的著作《世界地理的哲学意义》中分析了目前世界公认的197个国家的地理意义,为人类走向天下大同提供了地理依据,这种思想的种子或许在当年玩游戏的时候就已经种下了。大学时我读的是数学,毕业后感到数学难以满足我的精神追求,于是决定献身哲学,后来还决定自费出国留学,实现哲学的理想。当时我已经是大学讲师,自费出国留学等于放弃了国内的一切,将要面临的是完全没有确定性的未来。然而父亲很理解我的理想追求,对我的大胆决定给予了热烈的支持。虽然我从出国留学到回国任教走了十几年的弯路,父亲的精神支持始终没有改变。今年我终于可以将二十多年哲学探索的结晶《太极之音》送到父亲的手中。他要用放大镜来看,只能大概地浏览纲目,但仍然看出这本书的宏大构思,连声赞叹:“太精彩了!”
虽然我没有继承父亲的美术专长,却继承了母亲对音乐的爱好。母亲出生于新加坡,13岁时跟随亲人回到琼海老家,从此就定居国内。琼海和文昌是邻县。父母的老家就在两县的边界附近,生活和文化都密切关联。母亲年轻时是当地出了名的美女。父亲和母亲的结合在当时成为轰动一时的“才子佳人配”。母亲很喜欢唱歌,是当地文艺宣传队的活跃人物。至今我还记得童年时母亲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哼歌曲的样子,也许那个时候对音乐的爱好就已经悄悄渗入我的心灵了。母亲性格开朗,很有人缘,逢人就说笑,非常亲切,不像父亲那样沉默寡言,比较严肃,然而两人感情非常好,我甚至记不得他们吵过架。在那个艰苦朴素的年代里,父母用尽了心力让生活变得丰富。父亲利用五指山区丰富的木材,亲手做衣柜等家具,整天又锯又刨的,最后还要上漆,弄得家里常常充满了天拿水的味道。母亲则为我们三个孩子做衣服,理发,还在菜园里种芭蕉蔬菜,在茅草屋里养鸡养鸭,到鱼塘割水浮莲,在周围收集蜗牛捣碎来当饲料。可惜那时我还太小,不懂得母亲的辛苦。有一次,一起玩的小伙伴们突发奇想,觉得天气太热,最好搭个棚子来乘凉。于是我们找来树枝插在沙土上,围成了方形,但不知道拿什么盖在顶上。我自告奋勇地说菜园里有芭蕉树,叶子很宽很长,做屋顶最好了。于是我们用小刀割下了很多芭蕉叶,终于搭成了棚子,躲在里面又说又笑的好不自在,直到母亲气急败坏地出现,才知道大事不好。母亲辛辛苦苦种的芭蕉树被弄得光秃秃的,自然很生气,但也只是责备而没有动手。母亲是舍不得打孩子的。我小时候身体素质不好,经常感冒,每次感冒都常常要打针才能好。五指山区的地形凹凸不平,从卫校到州医院要爬挺长的一段坡。到现在我永远忘不了的,就是每次感冒发烧时,母亲都会背着我爬那段长长的斜坡,到坡顶的医院开药,亲自给我打针,再把我背回来。在母亲背上的感觉是那样温暖,那样舒服,使我简直都不想下来。小时候的我真的是太不懂事了,不知道母亲长年劳作,腰腿是酸痛的。换作今天的心情,即使发烧到软弱无力,我也只会让母亲牵着我的手一起走,绝不让母亲背着我上下坡。
父亲在“文革”期间曾经被造反派打倒,不但被关起来,而且还受到自己的学生和下属的批斗打骂,受尽了人间的苦难。那段时间母亲一个人照顾三个年幼的孩子,还要承受心灵的巨大折磨,其艰辛可想而知。记得有一天母亲正在默默地做饭,忽然间哭了起来,跑到旁边拿毛巾擦眼泪,哭了一会,擦完眼泪又回来继续做饭。我那时还太小,这个场景的意义长大后才慢慢想明白了。父亲被批斗时经常要跪在地上,膝盖疼痛难忍。母亲就用厚布和棉花缝制了两个护膝,让我大哥在夜里悄悄从窗户扔给父亲。父亲偷偷把护膝穿在裤子里面,膝盖就好受多了(小燕子发明“跪得容易”是有道理的,只是没有想到会在现代社会重演)。“文革”过后父亲被平反,母亲也评了讲师,我的两个哥哥都有了工作,我也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校在广州工作。好日子终于到来了。然而有一天,我忽然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母亲突发急病昏迷不醒(可能是脑溢血)。我急急忙忙从广州飞回海南,落地后雇了私家车快速赶往卫校。车子从州医院经过长长的斜坡下降到卫校的操场,走出车门,我看到一大群老师、学生和邻居聚集在临时搭起来的灵堂周围……。母亲离开人世的时候只有55岁。在广州留校工作后,我曾经暗暗怀了心愿,让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过上幸福的晚年,但当时母亲还不算年老,我又刚开始工作,所以没有认真考虑如何实现,现在悔之已晚。每年从广州回海南过春节,我都会带些礼物回去给家人,但给母亲的礼物不知怎么买,因为没有仔细用心,加上男人的粗心,常常会买些她并不需要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只有一件礼物是母亲特别喜欢的,那是一件褐色的布纽扣的对襟中式上衣,是我偶然看到有位中年妇女穿着很好看,所以决定买的。我刚从袋子里拿出来,母亲眼睛就忽然一亮。她太喜欢那种颜色和款式了,暗沉但有韵味,锦绣而不花哨,符合母亲的年龄和教师身份,而且既不老气也不俗气,每次穿去上课都会被那些卫校女生赞不绝口。然而,这只是我偶然做成的一件让母亲特别开心的事。后来我出国留学,回国任教,实现哲学的理想,所有这些母亲都一无所知,最后留给母亲的只是我孤身一人在广州工作造成的牵挂。
母亲走后,父亲没有续弦。每年回文昌老家过春节,父亲总要回琼海探望娘家亲戚,或者请他们出来镇上喝茶叙旧,每年还会寄一些钱给身体不好、没有成家的舅舅。娘家人常夸父亲“念旧”。衣服是新的好,人是旧的好。相濡以沫的感情,只要懂得珍惜,就会一日深过一日。人是从哪里来的?对这个问题,科学、哲学和宗教给出了许多不同答案,互相争论不休。但没有人能够否认,人是父母生出来的。所谓人就是男女之爱产生的后代。没有父母,哪里来的我们?父母的爱情,不但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姻缘,也是我们应该永远延续下去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