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孔子与《诗经》小学

孔子(前551—前479)生活在春秋后期,鉴于礼崩乐坏的社会现实,他提出了“克己复礼”的政治理想,而其核心思想灌注于一个“仁”字。在理想实现的路径上,孔子提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把《诗经》涵养视为君子进行个人道德提升和推行社会教育的头等大事。孔子特别看重《诗经》的社会文化功能,他告诫弟子们:“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他对儿子孔鲤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汝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

正是看到《诗经》的重要性,孔子一生耗费了很大精力去整理《诗经》,他说:“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史记·孔子世家》云:“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73]《后汉书·徐防传》云:“臣闻《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74]同时,孔子特别重视以诗来教育学生,“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史记·孔子世家》)。

就诗的构成要素来说,“志”为诗的灵魂,“言”为诗的肌体,“文”为诗的细胞。《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云:“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75]下面就循着这段话,对孔子与《诗经》小学的关系进行逐层讨论。

一 孔子论诗与志

《孔子诗论》第1简云:“孔子曰:‘诗亡隐志,乐无隐情,文亡隐言。’”[76]“诗言志”是个古老的命题,《尚书·虞书·舜典》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尚书正义》曰:“作诗者自言己志。……直言不足以申意,故长歌之。”[77]《毛诗正义》引郑注云:“诗所以言人之志意也。永,长也,歌又所以长言诗之意。声之曲折,又长言而为之。声中律乃为和。”[78]

从构形上来讲,“诗”从言从寺,寺亦声。《毛诗正义》曰:“《诗纬·含神务》云:‘诗者,持也。’然则‘诗’有三训,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为诗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队,故一名而三训也。”[79]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之《诗纬含神雾》云:“诗者,持也。以手维持,则承奉之义。”[80]清代学者方濬益《缀遗斋彝器款识考释》卷2说:“寺为古持字,石鼓文‘弓兹以寺’‘秀弓寺射’,皆以寺为持。”[81]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释诗》说:“《说文》三篇上《言部》云:‘诗,志也,志发于言。从言,寺声。’古文作,从言,声。按志字从心声,寺字亦从声,志寺古音无二。古文从言,言即言志也。篆文从言寺,言寺亦言志也。”[82]朱自清《诗言志》说:

闻一多先生在《歌与诗》里更进一步说道:“志字从‘’,卜辞‘’作‘’,从‘止’下‘一’,像人足停止在地上,所以‘’本训停止。……‘志’从‘’从‘心’,本义是停止在心上。停止在心上亦可说是藏在心里。”他说“志有三个意义:一,记忆;二,记录;三,怀抱。”从这里出发,他证明了“志与诗原来是一个字”。但是到了“诗言志”和“诗以言志”这两句话,“志”已经指“怀抱”了。[83]

总的来看,“志”的含义非常复杂,可以说是带有总括性、目标性的志向,也可以说是不能够轻易更改的操守。“诗言志”,在封建文化背景下,所言之志须符合人伦大义,《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记载赵孟以诗观七子之志,伯有赋《鹑之贲贲》,引起赵孟的怨言,原因在于此诗“诬其上而公怨之”,作为士大夫若是以此为“志”的话,其能久乎?又据《左传·襄公十六年》,由于高厚歌诗违背恩好之义,被诸侯视为心怀异志,《春秋左传正义》曰:“歌古诗,当使各从义类。”[84]

在同类词语中,“志”与“意”最为接近,许慎用以互训。《说文解字》心部曰:“志,意也。从心,之声。”又曰:“意,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在早期文献中,也有把“诗言志”说成“诗合意”的,如《国语·鲁语下》云:“公父文伯之母欲室文伯,飨其宗老,而为赋《绿衣》之三章。老请守龟卜室之族。师亥闻之曰:‘善哉!男女之飨,不及宗臣;宗室之谋,不过宗人。谋而不犯,微而昭矣。诗所以合意,歌所以咏诗也。今诗以合室,歌以咏之,度于法矣。’”[85]

上博简《孔子诗论》第19简云:“《木瓜》有藏愿而未得达也。”[86]“愿”本指念想,《邶风·终风》:“寤言不寐,愿言则嚏。”《邶风·二子乘舟》:“愿言思子,中心养养。”《卫风·伯兮》:“愿言思伯,甘心首疾。”《郑风·野有蔓草》:“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由于词义引申,“愿”“志”渐趋义同。《论语·公冶长》:“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87]《韩诗外传》卷7第25章却把“言志”说成“言愿”:“孔子游于景山之上,子路、子贡、颜渊从。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赋。小子愿者,何言其愿?丘将启汝。’”[88]

二 孔子论诗与言

语言是构成诗的基本要素,“诗言志”的功能是通过语言表达来实现的。言语能力的培养被列为“孔门四科”之一,“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论语·先进》)要了解一个人,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从他的语言实践入手,孔子说:“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论语·尧曰》)君子的理想信念完全可以说得清楚,说出来的话一定要行得通,所以提升语言表达能力一点也不能马虎,孔子说:“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论语·子路》)

诗的语言有其特殊性,它传递的是人类的真情实感,所以孔子说:“乐无隐情。”(《孔子诗论》第1简)真情是人间大爱,是善的自然流露,是值得反复称颂的,孔子说:“《宛丘》,吾善之。《猗嗟》,吾喜之。《鸤鸠》,吾信之。《文王》,吾美之。”(《孔子诗论》第21简)真挚情感是发自内心的,是悠远绵柔的,犹如在伊人已经远去的旷野,尚值得君子独自品味的那份厚实与温暖,故而孔子云:“《燕燕》之情,以其独也。”(《孔子诗论》第16简)男女之情是人类繁衍的起点,父母子女之情则是人伦纲常的根本,是关乎“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孝经·开宗明义》)的至德要道,孔子说:“《杕杜》,则情喜其至也。”(《孔子诗论》第18简)诗能用以抒发各种情感,譬若民众无论贵贱皆可自由出入之门,故而孔子云:“诗,其犹平门,与贱民而逸之,其用心也将何如?曰:《邦风》是也。民之有罴惓也,上下之不和者,其用心也将何如?……是也,又成功者何如?《曰》:《讼》是也。”(《孔子诗论》第4、5简)情要有节制,否则就是淫佚,孔子置《关雎》于三百篇之首,就源于是诗“发乎情,止乎礼义”[89],“《关雎》以色喻于礼”(《孔子诗论》第10简)。好色之愿,乃人之常情,这种感情升华到诗乐礼义的高度就是人伦之美,所以孔子高度赞赏《关雎》道:“以琴瑟之悦,凝好色之愿;以钟鼓之乐……”(《孔子诗论》第14简)

孔子在进行《诗经》传播活动的时候应该是使用“雅言”的,《论语·述而》云:“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孔安国注曰:“雅言,正言也。”郑玄注曰:“读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后义全。”[90]刘熙《释名·释典艺第二十》:“雅,义也。义,正也。”[91]刘台拱《论语骈枝》:“王都之音最正,故以雅名。”[92]刘宝楠《论语正义》:“周室西都,当以西都音为正。平王东迁,下同列国,不能以其音正乎天下,故降而称《风》。而西都之雅音,固未尽废也。夫子凡读《易》及《诗》《书》、执礼,皆用雅言,然后辞义明达,故郑以为义全也。后世人作诗用官韵,又居官临民,必说官话,即雅言矣。”[93]钱穆《论语新解》说:“古西周人语称雅,故雅言又称正言,犹今称国语,或标准语。”[94]“雅”就是“夏”,《毛诗》中的《大雅》《小雅》在春秋时期亦称《大夏》《少夏》,《孔子诗论》第2、3简云:“《大夏》,盛德也,多言……(《少夏》)也,多言难,而悁怼者也,衰矣,少矣。”[95]周人翦商,以夏文化的继承者自居,《尚书·康诰》云:“用肇造我区夏”[96],《周颂·思文》:“陈常于时夏。”孔子践行《诗经》传播活动的雅言化,“这对于统一各地的语言,促进文化融会与民族融合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97]

三 孔子论诗与文辞

立言要讲究措辞准确及词句文采,《周易·乾》称之为“修辞”:“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98]《周易·艮》云:“六五,艮其辅,言有序,悔无。”[99]《小雅·都人士》则有“出言有章”之语。孔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提高文采修饰水平,能够使语言表达更为透彻,更具有吸引力;反之,言语晦滞则无法准确达意,故而孔子云:“文亡隐言。”(《孔子诗论》第1简)但是,凡事必须讲究一个“度”字,过犹不及。铺采摛文也一样,其目的在于体物写志,而绝不能以辞害志,所以孔子说:“辞达而已矣。”(《论语·卫灵公》)

孔子重视对经典文辞的解释,譬若易学之玄奥,必“系辞”以通之,《周易·系辞上》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100]从训诂学史的角度来看,《周易》中寓含的一些词语解释性文字往往具有发凡启例的意义。如:“需,须也”(《周易·需》),“师,众也”(《周易·师》),“乾为天”(《周易·说卦》),“乾刚坤柔”(《周易·杂卦》),等等。《经籍纂诂·凡例》云:“经传本文即有训诂。”[101]齐佩瑢指出,“其中释字义之最精者,莫过《公羊传》,《易传》次之。”[102]

无论是遣词造句、铺采摛文,还是系辞解经、探奥发微,都必须以“正名”为前提。在孔子看来,“正名”既是修辞的前提,也关系着经天纬地的大事,《论语·子路》云:“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103]孔子的正名思想对后世的“名实”理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汉代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号》曰:“名生于真,非其真,弗以为名。名者,圣人之所以真物也,名之为言真也。故凡百物有黮黮者,各反其真,则黮黮者还昭昭耳。欲审曲直,莫如引绳;欲审是非,莫如引名。名之审于是非也,犹绳之审于曲直也。诘其名实,观其离合,则是非之情不可以相谰已。……《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如其真,不失秋毫之末。故名陨石,则后其五;言退鹢,则先其六。圣人之谨于正名如此。‘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五石、六鹢之辞是也。”[104]胡适在评价孔子的正名观之于训诂学的意义时说:“孔子的‘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一句话,实是一切训诂书的根本观念。故《公羊》《穀梁》都含有字典气味。……大概孔子的正名说,无形之中,含有提倡训诂书的影响。”[105]孔子解释《诗经》文辞时,重点在于旁推曲证、阐微扬奥,以社会理论与社会现象来类比诗义。如《左传·昭公二十年》云:

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诗》曰:‘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施之以宽也。‘毋从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纠之以猛也。‘柔远能迩,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竞不,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和之至也。”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106]

对子产治郑方针进行深入考察后,孔子提出了一套相对完整的政治方略,并通过巧妙地化用《诗经》辞章,提出以宽猛相济的措施来纠正时弊,最终达到社会的理想状态——“和”。孔子明白,为政或失之宽或失之猛,宽则以猛济,猛则以宽济;孔子认为内外有别,提出对外要“柔远能迩”,对内要“不刚不柔”。孔子以社会图景为注脚进行《诗经》解释,使得《诗经》文化符号具有了深刻的社会内涵,蔡先金《孔子诗学研究》认为:“孔子将诗放在社会大视野中,从社会角度寻求对诗之见解,然后又把这些见解上升为一般的诗学原则来加以推导与总结,形成了一种重要的社会诗学理论。用当下阐释学话语说,就是借用社会学的语言对诗予以解读,从而构建阐释的新的方法论。”[107]

四 孔子对诗旨的阐释

孔子对《风》《雅》《颂》的思想内涵有一个整体的评价,他说:“《讼》,坪德也,多言后,其乐安而迟,其歌绅而易,其思深而远,至矣。《大夏》,盛德也,多言……(《小夏》)也,多言难,而悁怼者也,衰矣,少矣。《邦风》,其纳物也,溥观人俗焉,大敛材焉,其言文,其声善。”(《孔子诗论》第2、3简)

孔子对于诗旨认识深切,常常能够一言中的,充满智慧且饱含真情。《周南·葛覃》一诗描写山谷中野葛茂密,绿叶掩映,枝头上黄鸟翔集,鸣音悦耳,大自然之美勾起女主人公的反本之思,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回父母的膝前,孔子曰:“吾以《葛覃》得氏初之诗。民性固然。见其美必欲反其本。”(《孔子诗论》第16简)孔子以“改”字评论《关雎》的诗义:“《关雎》之改,则其思益矣。”(《孔子诗论》第11简)这个“改”字,道出了诗中男主人公情感的经历和升华:初遇美人而求之不得,他“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此乃人之常情;终则悟出一个“礼”字,于是便以“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代替了原始的“寤寐求之”。相比《论语·八佾》中的“《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孔子诗论》所说更符合诗篇的含义。孔子曰:“《关雎》以色谕于礼”(《孔子诗论》第10简)。此言甚简,而马王堆帛书《德行》第29章有较为详细的阐释:“榆(喻)则知之□,知之则进耳。榆(喻)之也者自所小好榆(喻)虖(乎)所大好。‘茭(窈)芍(窕)〔淑女,寤〕眛(寐)求之’,思色也。‘求之弗得,唔(寤)眛(寐)思伏’,言其急也。繇(悠)才(哉)繇(悠)才(哉),婘(辗)槫(转)反厕(侧),言其甚□□□如此其甚也。交诸父母之厕(侧),为诸?则有死弗为之矣。交诸兄弟之厕(侧),亦弗为也。□□邦人之厕(侧),亦弗为也。□□父兄,其杀畏人,礼也。繇(由)色榆(喻)于礼,进耳。”[108]

孔子对诗旨的概括不仅直接影响了后世的《诗序》,对我们正确训解《诗经》的语言文字也具有指导性意义。如《孔子诗论》第22简曰:“《宛丘》曰:‘洵有情,而亡望。’吾善之。”[109]孔子用一个“善”字,表达了他对“洵有情”的充分肯定,与《郑笺》所云“此君信有淫荒之情,其威仪无可观望而则效”的否定性评价完全不同。依《郑笺》,“望”是“观望”的意思,是对诗中主人公的评价性措辞;据《孔子诗论》,则“望”是“妄想,奢望”的意思,是对诗中主人公的描述性用语。又如,《桧风·隰有苌楚》云:“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孔子评说道:“《隰有苌楚》,得而悔之也。”(《孔子诗论》第26简)依照孔子的解释,诗中的“乐”字应有“慕”之义,使人懊悔的事情是乱世之中“知”“家”“室”对诗人的拖累;睹物伤怀,“夭之沃沃”的野生羊桃引起诗人的羡慕。蔡先金《孔子诗学研究》说:“用一‘悔’字透露出‘有家不如无家好,有知不如无知安’的一种厌世情怀。”[110]《诗序》云:“国人疾其君之淫恣,而思无情欲者也”,正与孔子之说相符。

五 孔子论诗教

孔子特别重视《诗经》的教化作用,厘清孔子的诗教观念对于把握其《诗经》学术特征具有重要的意义。孔子之前,晋国大夫赵衰就认为诗有利于道德礼义的培养,他说:“《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左传·僖公二十七年》)在孔子看来,《诗经》的思想格调在总体上是淳正而没有杂念的,《论语·为政》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111]诗可用以维护人伦纲常,通过培养个人的“孝”“敬”“忠”等思想观念,使人们自觉追求“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进而促使养成“温柔敦厚”的社会风气。《诗经》里有“孝”,如:“《蓼莪》有孝志。”(《孔子诗论》第26简)《诗经》里有“敬”,孔子说:“吾以《甘棠》得宗庙之敬,民性固然。甚贵其人,必敬其位;悦其人,必好其所为,恶其人者亦然。”(《孔子诗论》第24简)《诗经》里有“忠”,如《左传·昭公二十八年》云:

仲尼闻魏子之举也,以为义,曰:“近不失亲,远不失举,可谓义矣。”又闻其命贾辛也,以为忠:“《诗》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忠也。魏子之举也义,其命也忠,其长有后于晋国乎!”[112]

“思无邪”是孔子诗教的基石,历史上有不少学者对其含义作出过解释。“思无邪”语出《鲁颂·》,其四章云:“薄言者,有骃有,有有鱼,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思无邪”在本诗之一章、二章、三章中的对语分别是“思无疆”“思无期”“思无”,郭店楚简《语丛三》记载孔子的解释为:“思亡彊,思亡其,思亡,思亡不邎我者。”[113]即: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怠,思无不由我者。显然,孔子读“思”为如字,即“思想”之思。《诗序》云:“《》,颂僖公也。僖公能遵伯禽之法,俭以足用,宽以爱民,务农重谷,牧于坰野,鲁人尊之,于是季孙行父请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颂。”《郑笺》曰:“思遵伯禽之法,专心无复邪意也。牧马使可走行。”由此观之,汉代学者对于“思无邪”的解释与孔子所说相符。但是,后人普遍认为“思”为虚词,如陈奂《诗毛氏传疏》说“思”为发语词。[114]于省吾《泽螺居诗经新证》说:“‘思无疆’犹言无已,‘思无期’犹言无算,‘思无’犹言无数,‘思无邪’犹言无边。无已、无算、无数、无边词异而义同。此诗共四章,系赞扬牧养得人,马匹蕃殖,并非直接就鲁僖公本人为言。”[115]怎么合理看待两种说法之间的矛盾呢?戴震《毛郑诗考正》云:“考古人赋诗,断章必依于义可交通,未有尽失其义误读其字者。使断取一句而并其字不顾,是乱经也。”[116]据此,则孔子征引“思无邪”属于“断章取义”之类,其推衍之意可以不尽合诗旨,也就是说,他是在凸显字词本义的基础上使所引诗文衍生出新的内涵。钱穆先生解释孔子所说的“思无邪”道:“三百篇之作者,无论其为孝子忠臣,怨男愁女,其言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假,此即所谓诗言志,乃三百篇所同。”[117]

孔子诗教的魅力在于引譬连类,使受教者通过顿悟而受到某种思想的启迪。《论语·学而》云:“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118]“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语出《卫风·淇奥》首章,同诗二章、三章中与之对应的诗句为“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皆为状君子之美,在《论语》里却因之联想到“贫而乐,富而好礼”的道德境界。《毛传》承袭了《论语》的解释,云:“治骨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道其学而成也。”又如《论语·八佾》云:“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郑注:“凡绘画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其文,喻美女虽有倩盼美质,亦须礼以成之。”[119]《周礼·考工记·画缋》云:“凡画缋之事,后素功。”郑注:“素,白采也,后布之,为其易渍污也。”[120]“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出自《卫风·硕人》,“素以为绚兮”为逸诗。孔子由“素以为绚兮”联想到“绘事后素”,子夏乃由此联想到在道德修养的过程中应“先仁后礼”,因此深得孔子赞许。

孔子的诗教观深刻影响了他的学生,其门人弟子中有仿效他而进行诗教实践者,如《论语·阳货》云:“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121]子游(前506—?)为“孔门十哲”之一,既已受业,得为武城之宰,以诗乐教化其民,深为孔子赞赏,成为“孔门四科”之“文学”楷模。

六 孔子《诗经》小学解释稽说

孔子提出“正名”观并将之付诸学术实践,他在进行词语解释时,甚至已经用到了因声求义的方法,如《论语·颜渊》云:“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122]可见孔子是擅长解释词义的,他在《诗经》阐释上的经验也值得从小学方面进行总结和反思。如《周南·关雎》云:“君子好逑。”《毛传》:“逑,匹也。”以“匹”训“逑”与孔子所说相合,《郭店楚简校释·缁衣》:“子曰:唯君子能好其(匹),少(小)人剀(岂)能好丌(其)(匹)。古(故)君子之友也又(有)向(乡),丌(其)亚(恶)又(有)方。此以(迩)者不(惑),而远者不(疑)。《寺(诗)》员(云):‘君子好(逑)’。”[123]由于“匹”“正”形近易混,传世的《礼记·缁衣》讹“匹”为“正”:“子曰:唯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故君子之朋友有乡,其恶有方。是故迩者不惑,而远者不疑也。《诗》云:‘君子好仇。’”[124]

又如,《大雅·抑》云:“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有觉德行,四国顺之。”孔子曰:“上好(仁)(则)下之为(仁)者也争先。古(故)伥(长)民者,章(彰)志以邵(昭)百眚(姓),(则)民至(致)行(己)以敚(悦)上。《寺(诗)》员(云):‘又(有)(觉)惪(德)行,四方(顺)之。’”(《郭店楚简校释·缁衣》)根据孔子的解释,《诗经》中的“德”指“章志以昭百姓”的品德,“行”指“民致行”,则“德行”是两个连用的单音词。通过梳理语言文献可知,在孔子时代“德行”并没有完全实现词汇化。如《周易·坎》云:“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125]此句中的“常德”是介词“以”的宾语,两者结合在一起,做谓语动词“行”的状语。《诗经》中“德”字凡71见,“德”“行”连用的情况只有3例。如《邶风·雄雉》云:“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郑笺》:“女众君子,我不知人之德行何如者可谓为德行,而君或有所留?”《毛诗正义》:“妇人念夫,心不能已,见大夫或有在朝者,而己君子从征,故问之云:‘汝为众之君子,我不知人何者谓为德行。若言我夫无德而从征也,则我之君子不疾害人,又不求备于一人,其行如是,何用为不善,而君独使之在外乎?’”[126]据《郑笺》和《毛诗正义》,则“德”“行”在有的情况下是可以理解为两个单音词的。在《左传》中,“德”字凡334例,“德”“行”连用的情况仅3例,如《左传·襄公二十一年》云:“室老闻之,曰:‘乐王鲋言于君,无不行,求赦吾子,吾子不许。祁大夫所不能也,而曰必由之,何也?’叔向曰:‘乐王鲋,从君者也,何能行?祁大夫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其独遗我乎?《诗》曰:有觉德行,四国顺之。夫子,觉者也。’”[127]根据语境可以判断出来,用诗者是把“德”“行”分析成两个词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