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高晓声不时髦,但东西肯定能留下来

李徽昭:高晓声80年代后期被冷落了,不再像80年代初期那么大红大紫,这里面的原因你怎么看?

韩东:他被冷落的原因就是不会混,不是因为他的小说。

李徽昭:最近程绍国的《林斤澜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对高晓声有较多的叙述,其中就有高晓声当时红了以后的事情叙述,比如用小轿车运煤球等事情,被作为笑话来说,还有高晓声比较自负,不太合群,与很多朋友都有不愉快的事情,等等。

韩东:他讲话口齿不清,又不会混。

李徽昭:你本人和他接触多吗?

韩东:接触不多,但我觉得他的东西不错。他又不是在北京的作家,外省作家,题材也不时髦,自己又不会经营。他本身就像一个农民,也就是说,上不得台面——到哪儿都是一个人物,交际花一样。我这么说没有贬义。虽然高晓声很自负,他心里面也不是不想成名,他很想成名,而且很想结交,但缺乏那样的能力。他的东西肯定比王蒙的要好。像王蒙就不一样,北京作家,城里人,往那儿一坐,能说会道,侃侃而谈,口才又好。你说两个人往那儿一放,能一样吗?辐射的范围、交往的深度都不一样。这不是一个愿不愿意的问题,其实都愿意,高晓声也很愿意,但他不行,没有那样的能力。他往那儿一坐,人家不找他说话,他说话人家也听不懂(指口音)。并且他们的作品也不一样。高晓声就那么写,王蒙是紧跟时代的,搞意识流啊,搞这样那样的新玩意儿。高晓声不时髦,但高晓声的东西肯定能留下来。怎么留下来?这也许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吧。想起来真悲哀。我有一个想法,一个作家怎么留下来?怎么能不朽?不是说他的书一百年以后还有人看,一百以后还有人看的也只有《红楼梦》,寥寥无几,而是你必须活在后辈作家那里。如果有一个后来的作家读到高晓声,觉得特别好,从中汲取了营养,而这个作家又很有出息。他会说到高晓声,承认这个师承关系,并且在他的东西里面有高晓声的影子。我觉得这是可能的,绝对是可能的。

李徽昭:一个作家可以留下来的东西很多,可以构成后代作家“营养”的东西也很多,那么,你认为高晓声给后代留下来的营养主要是什么?或者说一个作家可以留给后世的“营养”应该是什么?

韩东: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本人没有从他那儿获得营养,我只是讲一个可能性,大家的源泉不一样。我觉得他的确是才高八斗,而且他就是顽固不化、坚定,有才能也诚实。只能这样抽象地谈。具体我没有研究过他的东西。

李徽昭:从小说写作方面而言,如果一个作家要吸收营养的话,应该是哪些方面的营养呢?比如叙事、文字风格。

韩东:其实并没有必然的营养。如果说有某种必然的营养,那就是胡说了。比如有人说,你没有读过《红楼梦》,怎么可以写作呢?就是把《红楼梦》看成必然的营养了。一个没有读过《红楼梦》或者读了但没有获得营养的人,仍然可以写作,仍然可能有出息。没有那样的神话。如果说什么才能成为你的营养的话,那是缘分。比如现在有的作家谈读书,跟教科书似的,大差不离,只要是有名的人物、大师必然榜上有名。谁谁谁,一路下来。你再换一个作家问问,还是一样。要么是不诚实,要么就是政策水平高。比如巴金一死,中国有一半“一线”的作家都在那儿说,从小读他的书;读他的书长大的,受益匪浅;是自己写作道路上的明灯。这些都是应景的话。当然,在一个不诚实的环境里这是很正常的。诚实的应该是,大家的嗜好不一样,源泉不一样。就像在人群里,一个人找到了另一个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有缘,是一样的。所以说,将来写作的人有一个找到了高晓声是可能的,因为他的东西是好东西,的确不差。

李徽昭:你认为应该如何界定“探求者”作家?从身份的角度或者题材的角度来看,怎么给他们一个定位?

韩东:从集体而不是从个人来说,可以说他们是红色作家。

李徽昭:如果从个人来说呢?比如令尊方之和高晓声,革命者或是知识分子,哪种身份更多一些呢?

韩东:知识分子这个概念是后来才成为褒义词的,现在说谁是知识分子就是往他的脸上贴金。我想,我父亲应该属于革命作家,也许还不足以说明他的情况,应该叫作革命才子,或者红色才子。高晓声可能略有不同。

李徽昭:在我看来,抛开作家身份,高晓声有很强的农民性格,就是他身上体现出的那种类似农民的特征比较明显,像用小轿车买煤球等就是例子,就像其小说《陈奂生上城》以及其后的一系列《陈奂生转业》《种田大户》《出国》等小说中一再强调的陈奂生性格一样,其间一定有作家的影子。

韩东:当然,但这不是一件坏事。

李徽昭:而且他的农民性还比较强,作为一个作家来讲,这种性格就显得比较异样,或者与其他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氛围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韩东:也许吧。

李徽昭:或者也可以说他的革命身份有投机嫌疑。

韩东:最多不够坚定吧,但,这也不是坏事。

李徽昭:叶兆言有一篇文章中说过,林斤澜也谈到过,高晓声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还有说他是阴间秀才的,也有说到当时江苏省作协推荐陆文夫做中国作协副主席,他不服气,他的自负也可见一斑。他的题材契合当时的形势,或者可以说是写作题材上的投机。投机是否是农民性的一种特征呢?或你认为什么叫农民性呢?

韩东:不太好说。可能,有人想否认自己出身于农民,对某种身份、气息想掩盖,有的人则故意张扬。我觉得高晓声是很合适的,他在自己的位置上觉得很舒服。有的人觉得很自卑,那就不谈了,这样的人挺多,而有的人过于强调。高晓声不强调,也不试图摆脱,也不掩饰,他很自然,真的是非常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