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歌与想象:爱默生诗集
- 黄宗英编译
- 11039字
- 2025-04-28 16:45:50
诗歌与想象
——爱默生诗集中译本序
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是一位美国思想家、散文作家、诗人。他的超验主义思想引起了十九世纪上半叶美国哲学、神学、文学艺术领域的“一场观念革命”,即“衡量一切的新尺度是个人的活的灵魂”。[1]爱默生认为:“人类文明走对了的步子都是由于倾听了个人内心那永恒的呼唤……相信你的直觉……适合的便是有益,奴役心灵的便是有害。”[2]十九世纪上半叶,诞生不过半个世纪的年轻的美利坚合众国,在经济上正在从一个农业社会大踏步地向工业化迈进,在领土上正在意气奋发地向西部扩张,在文化上正在寻求民族精神的独立,爱默生代表了这一全新的转折,“从神学走向自立”[3],即“从原先以上帝为中心过渡到以人为中心,从原来依赖上帝过渡到人的自立”[4]。
与此同时,爱默生认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远远超出了人们可以没完没了地开发和利用自然的关系。“不同于当时人们对自然实用价值的关注,爱默生以超前的目光看到了自然的精神价值。在他心目中,自然不仅是精神的象征,同时,也是教导人们高尚品行的良师,美国文化艺术的源泉,人类汲取知识的读本。”[5]爱默生说:“很少成年人能够看懂自然。大多数人对太阳是视而无睹,充其量是一掠而过,似懂非懂。”[6]实际上,在大自然中,“人[是]可以永葆青春的”:
站在空地上,我的头颅沐浴着清爽的空气,无忧无虑,升向那无垠的天空,心中所有丑陋的狂妄自私均荡然无存。我变成了一只透明的眼球。我化为乌有,却又洞察一切。宇宙生命的洪流在我身边涌动并且穿我而过;我成了上帝的一部分,或者一小部分。[7]
这段文字是爱默生超验主义自然观的极写。在爱默生看来,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与人才是平等的,人与自然才是和谐的;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能够享受大自然中“那种无法抑制的、永恒不变的美”;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能够在大自然中发现“某种比在大街上或者乡镇里更加亲昵、更加同源共生的东西”;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能够“在一片宁静的景色里,特别是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看见某种与他的本性同样美丽的事物”。[8]爱默生坚信世界是象征性的。自然是人类精神的化身,是个象征体系,具有象征意义。人们可以在自然中发现人类理性的光芒。他主张人们抛弃惯例和经验,寻求一种超验的自由心智,通过直观去感受世界,追求真理。由于诗人独具慧眼、至高无上,因此唯有诗人才能刻画自然的表象,唯有诗人才能揭示事物的真理。爱默生的超验主义诗学思想不但在惠特曼、狄金森等十九世纪美国诗人的笔下得以开花结果,而且影响了从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到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 S. Eliot,1888—1965)、哈特·克莱恩(Hart Crane,1899—1932)、查尔斯·奥尔森(Charles Olson,1910—1970)、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1926—1997)、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 )、查尔斯·伯恩斯坦(Charles Bernstein,1950— )等众多二十世纪及其以来的当代重要美国诗人的艺术创作。
作为一位诗人,他不愧为朗费罗所称赞的一位“思想歌手”(singer of ideas)。[9]虽然他没有创作出惠特曼《草叶集》(Leaves of Grass,1855)、威廉斯的《帕特森》(Paterson,1946—1958)、奥尔森的《马克西姆斯诗篇》(The Maximus Poems,1960—1975)那样的鸿篇巨制,但也不乏《斯芬克斯》(“The Sphinx”)、《个体与全部》(“Each and All”)、《乌列》(“Uriel”)、《万物之灵》(“The Wolrd-Soul”)、《杜鹃》(“The Rhodora”)、《大黄蜂》(“The Humble-Bee”)、《暴风雪》(“The Snow-Storm”)、《康科德颂歌》(“Concord Hymn”)、《梵天》(“Brahma”)、《日子》(“Days”)等抒情佳作以及《林中曲》(“The Woodnotes Ⅰ & Ⅱ”)、《莫纳德诺克山》(“Monadnoc”)等篇幅较长的超验主义诗歌代表之作。
梭罗曾经在日记中写道,爱默生“是一位评论家、诗人和哲学家。他的天资并不聪颖,也不一定能够胜任他的抱负,但是他的领域更加崇高,他的任务更加艰巨。他过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紧张生活,努力成就一种神圣的人生,慈爱与智慧并驾齐驱。他终生求索,永无止境,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爱情、友情、宗教、诗歌、神学,他都融会贯通。他的一生可谓一位艺术家的一生,却更加多采、更加深刻、更加敏锐。虽然身体并不强壮、性情也不十分开朗,但是他讲究实效,诚实守信,享受人生。人们从未见过像他这样如此全面地了解世界的人,人们也从未见过像他这样如此可信、如此诚实的人。在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神性的极致,一位富有诗性的批评家,毫不留情地给众神留下了一堆的名词”[10]。
1870年前后,爱默生曾经答应过一家英国出版社,将自己尚未发表的文稿集结付梓,但因年岁已高,记忆力严重衰退,书稿迟迟未能完成,直到1875年年底和1876年年初在他女儿埃伦·爱默生(Ellen Emerson)和老友詹姆斯·埃略特·卡伯特(James Elliot Cabot)的协助下,才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分别在美国波士顿和英国伦敦出版了他生前最后一本散文集《文学与社会目标》(Letters and Social Aims),其中包括十一篇随笔或者称十一个章节,即《诗歌与想象》《社会目标》《雄辩》《睿智》《滑稽》《引证与原创》《文化进步》《波斯诗歌》《灵感》《伟大》和《不朽》。[11] 《诗歌与想象》是基于爱默生1850年前后一次演讲的一篇重要诗学论作。在这篇文章中,爱默生说:“一个好的象征就是一个最佳观点(best argument),而且是一个能够说服成千上万人的使者……的确,大自然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比喻(trope),而且大自然中所有的具体事物都是比喻。”[12] 诗人的作用就在于释读并且通过书写重新呈现这种语言:“诗歌,假如完美,就是唯一的真实,是人们依据真实而非表面现象道出的话语。”[13] “作为一种力量,诗歌是对事物象征意义的认识并且将其看作是事物的代表。”[14] 在《自然》(1836)一文中,爱默生写道:“词语是自然事物的符号。具体的自然事物是具体的精神事物的象征。自然是精神的象征。”“每一个用来表达一种道德或者思想事物的词语,只要查找它的词根,就会发现它是从某种事物表象中借用来的……不仅词语是图征性的(emblematic),而且各种自然事物都是图征性的。每一件自然事物都是某种精神事物的象征。自然界的每一种表象都与人的某种心境(state of the mind)相互呼应,而且这种心境只能通过把这种自然表象表现为它的图像(picture)才能加以描述……这个世界是图征性的。人类语言丰富多彩的词语充满着各种隐喻(metaphor),因为整个自然世界就是一个人类灵魂的隐喻。”[15] 可见,爱默生的《诗歌与想象》这篇文章拓展了爱默生对自己1836年首秀哲学研究力作《自然》中关于自然语言象征意义的理解范畴。为了方便读者了解爱默生诗歌创作的思想和特点,本书编译者对这篇文章的核心观点加以译介,作为爱默生诗集国内第一个中文译本的序言,以飨读者。
爱默生的《诗歌与想象》堪称一篇诗歌与诗学论文,包括一个较长的引言和“诗歌”(Poetry)、“想象”(Imagination)、“真实”(Veracity)、“创作”(Creation)、“乐感、韵、形式”(Melody,Rhyme,Form)、“吟游诗人和行游诗人”(Bards and Trouveurs)、“道德寓意”(Morals)、“超然性”(Transcendency)八个部分。为了与他先前发表的《自然》《诗人》《圆》《自然法则》等论著中关于自然蕴含并体现真理的观点保持一致,爱默生在这篇文章的开篇引言部分重申了物质与精神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在爱默生看来,“宇宙世界……是一个严肃、认真、健康的生命家园……在大自然中,除了死亡,就没有静止不动的东西。创造的车轮不会停止,永远在途中,永远是在逐渐地变成另外某种东西,生成某种更高级的东西……每一事物都在不断地挣脱覆盖在自己身上的东西,逐渐地从旧的物质形态发展成新的形态,尽管这种变化的速度十分缓慢,特别是那些我们称之为规律并且能够把一切事物都串在一起的人们肉眼看不见的细绳……这些神秘的细绳或规律通过每一个变体昭示着它们各自为人们所熟悉的崇高品质,不论它是动物或植物或行星”。可见,“同一性规律是存在的,物理学中也存在完美的秩序,自然规律与思想规律之间完美的平衡关系同样是存在的”。宇宙间“只有一种动物、一小块土地、一种物质和一种力量。光和热的规律是相通的;声音和颜色的规律也是如此……当一位学生在思考这种无限的同一性时,他会发现大自然中的所有事物,动物、山脉、河流、四季、树林、木材、石头、蒸汽,都与他的思想和生命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它们的生长、腐朽、质量和用途,不论是部分还是全部,都是如此奇妙地像它们自己,以至于他迫不得已只能通过它们的名字与其交流。他的词汇和思想完全脱胎于它们的作用。每一个名词都是一个意象……整个世界就是人类生命每一个阶段中的一本巨大的画册”。人们尚未发现大自然中存在任何互不相连的事物,一切自然事物“构成了一个完整宇宙各个真实的部分,就像一个句子中的一个个单词一样,而且一旦它们的真实秩序被诗人揭示,那么这位诗人就能像阅读圣经一样准确有序地读出其中所蕴含的神性的伟大意义”。然而,“科学因其假设的目的是解释一种爬行动物或者软体动物,并将其隔离开来,这就好比是在坟墓里寻找生命”。由于科学缺乏大自然中所蕴含的那种曲线的诗性真实,所以爱默生断言,“科学因其缺乏诗性而变得虚假”,而且“科学并不知道它亏欠想象”。[16]不难看出,爱默生是用联系的眼光去看待世界,透过现象看本质,挖掘物质与精神之间的天然关系,去窥见自然事物背后所蕴含的崇高思想和更加深邃的本质意义。
这篇论文第1节的标题为“诗歌”,主要讨论诗歌的意义及其对人的作用。爱默生开诚布公地区别了客观事实两种不同的用途。他说:“一个客观事物的直接用途是微不足道的,但其间接用途,比如作为一个形象或是表达我的思想的一个图示,那才是它真正的价值所在。首先是客观事物,其次是它给人的印象,或者说是我对它的认识。”爱默生认为,大海、森林、金属、钻石、化石等自然事物都能够让人眼花缭乱,但那只是低级的、人们能够预见的迷人之处,而真正能够启发人类智性的是这些自然事物本身所掩盖的精神法则(spiritual truth)。在他看来,“大自然能够娴熟地助力于一个人的思维;河流、花朵、鸟儿、火、日夜能够轻而易举地表达他的运气……我们时刻不停地在使用‘像’(like)这个单词,像火一样、像块石头、像闪电、像一只蜜蜂,‘像一个没有春天的年份’。不包含各种比喻的对话是不存在的……上帝本身并不讲白话,而是通过各种暗示、预兆、推论以及蕴含在我们身边的各种隐晦的相似物在与我们沟通”。可见,大自然是以其各种象征物体向我们暗示宇宙世界的精神法则。因此,爱默生说:“我宁愿拥有一个能够很好地表达我的思想的象征(symbol)或者比喻(analogy),也不要康德或者柏拉图的赏识。”换言之,当大自然的精神法则以某种象征形式呈现给人们的时候,其客观事物是显而易见的,但每个独立存在的自然事物同时被赋予了具有普遍性的意义和认识。
与此同时,爱默生认为“大自然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比喻,而且大自然中所有的具体事物都是比喻……一切思维都是在做类比的推理,而且生活的作用就是在学习转喻……[因此]每当你阐述一条自然规律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你同时阐述了一条思想规律”。那么,“诗歌创作是一种永恒的努力,其目的是表达事物的精神,是要超越没有情感的肉体并寻求使之永恒存在的生命和理性”。比如,当蜜蜂在百花丛中采蜜时,蜜蜂采集的是绿薄荷和黑角兰的花粉,并生成一种新的产品,但这种新的产品不是原来的绿薄荷和黑角兰,而是蜂蜜。再如,化学家把氢和氧混合在一起,生成一种新的物质,而这种新的物质不是原来的氢与氧,而是水。诗人因其独特而又丰富的想象力,能够以独特的耳朵去聆听大自然中的对话,以敏锐的眼光去观察大自然中的所有事物,但他回馈给大自然的不是大自然原本的事物,而是一种崭新的和超验的体验。诗人也因此成为能够读懂自然世界中各种客观事物象征意义的代表。
那么,什么是想象呢?想象力在诗歌创作中有什么重要性呢?在这篇文章第2节“想象”中,爱默生直截了当地阐明了想象的重要性:
当人们普遍认为客观事物或者人们肉眼可见的自然事物就是各种真实和终极事实的时候,诗歌或者驾驭诗歌的想象,就成为一种超然的视力,能够洞穿一切客观事物,并将其用作它们所指代的思想类别或者文字……我们曾经给诗歌下过的最佳定义是最古老的句子之一,听说是从迦勒底人琐罗亚斯德[17]传下来的;他这么写道:“诗人是站立的搬运工,他的工作包括对圣父和物质说话,用各种明显的模仿来再现不明显的自然事物,并且用世界上明显虚构的东西来铭刻不明显的事物。”换言之,世界因思想而存在,诗要让躲藏的东西显示出来;山脉、水晶、植物、动物是可见的,但是创造这些可见事物的东西又是不可见的;因此,这些可见的事物就是对“不明显的自然事物的明显复制”。培根曾经给诗歌下过同样意思的定义:“诗歌让事物的表象与心灵的欲望相互契合”;此外,斯维登堡也说过,“人的思想里是不存在任何东西的,即便与最神秘的信仰信条相关,但是它(思想)已经与一个自然和感性的意象相互捆绑”。他又说,“天上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姓名、国家、民族之类的东西;他们根本就不认识这些事物,但是他们知道这些事物所代表的真实事物”。每个象征总是能够刺激人的思维,因此诗歌永远是最好的读物。想象的初心使命就是用另外一种事物,用一种神圣的自然物体来归化我们的思维。[18]
可见,在爱默生看来,想象是诗人特有的一种超然视力,是诗人洞穿一切自然事物表象,进而窥见客观事物精神本质规律的手段。在《诗人》(“The Poet”,1844)一文中,爱默生就说过,想象是“一种十分高明的眼光……一种巨大的和公开的力量。凭借这种力量,诗人可以奋不顾身地敞开人间所有的大门,让天国的潮水涌进他的心田,并在他的周身循环荡漾。这个时候就是他被卷入宇宙生命的时刻,他的语言就是惊雷,他的思想就是法则,他的话语如同动植物一样变得老少可解”[19]。因此,想象是诗人洞察事物的一种悟性或者一种敏锐的眼光,它让诗人以艺术的形式表现自己对真理的直接感受。诗人正是借助这种想象的力量,让自己的思想超越理性范畴。[20]
此外,在第2节的结尾,爱默生对想象与幻想(fancy)作了区分,认为幻想是表面的,而想象则是“对一种思想与某种物质事实之间一种真实关系的认识和肯定”。爱默生说:“想象是核心,而幻想却是表面的(superficial)。幻想与大部分生活存在的表面现象相联系。人们很自然地会说情人总是会幻想女友的头发、眼睛、肤色等。幻想又是任性的,是一种自发行为,是一种与所谓男人和女人的玩具和木偶一起玩耍的游戏,而想象却是对一种思想与一种事实之间真实关系的一种认识和肯定。幻想为我们提供乐趣,而想象能够拓展和提升我们。想象采用一种有机分类,而幻想通过偶然相似联合,能够让闲散的人感到诧异并且有乐趣,但是在伟大的激情和行动面前只能保持沉默。幻想积聚人员,而想象让人生机勃勃。幻想与颜色相关,而想象却与形式紧密相关。幻想与绘画相关,而想象则与雕塑紧密相关。”[21]
在谈完“诗歌”与“想象”之后,爱默生接着在第3节讨论“真实”(Veracity)。他说:“我不希望看到我的诗人不出席他自己摆设的宴席,或者看到他试图采用无法打动或者逗乐他自己的东西来打动我或者逗我乐。他必须相信他自己的诗歌。荷马、弥尔顿、哈菲兹(Hafiz)[22]、赫伯特(George Herbert)[23]、斯维登堡、华兹华斯等诗人都十分迷恋他们自己甜美的思想。不仅如此,他们知道事物与思想之间这种关联性远远超过他们所能透视的深度——精妙的表述除外。这种关联是根本的,或是事物的核心。诚实是我们对诗人的要求——他们应该描写事物过去是如何发生的,而不是描写可能发生的事。然而,我们大众诗歌的缺点就是不够诚实。”[24]在爱默生看来,诗人只能描写诗人自己认为是真实的东西。因为诗人独具慧眼,能够洞穿一切客观事物,善于依靠亲身体验的真实经历,透过表面看本质,因此他具有超然视力(second sight)。不仅如此,他的超然视力似乎还拥有一种宗教维度的支撑:“当他(诗人)歌唱的时候,全世界人都在深信不疑地听着,现在要播报的是一个关于上帝的秘密。恰当的诗歌语气就是或者说可以造就一种更加完整的感受力,能够透过事物表象去窥见其中的内涵,能够展示一种更加深刻的洞察力,而且这种感觉能够创造出一种强有力的表达,好比一个人心里明白他自己走路的方式一样。”[25]因此,“诗歌是信仰。在诗人眼里,诗歌世界是一片处女地,一切都是可行的;人总是崇尚美德,而且总是乐于行善。诗人是一位真正的二次开拓者(recommencer),是亚当在天堂里的转世投胎”[26]。由于美国摆脱了欧洲文化的束缚,所以这一观点显得尤其重要。爱默生在《自然》一文的开篇就曾大声疾呼:“既然我们生活在一个大自然全盛时期的怀抱之中,大自然生命洪流不仅环绕而且贯穿我们的身躯,并且以其饱满的力量激励我们对大自然采取相应的行动,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在历史的枯骨堆里胡乱摸索?或者偏要把一代活生生的人推进满是褪色长袍的假面舞会呢?今天的太阳同样耀眼。田野里有更多的羊群和亚麻。人们发现了许多新的土地、新的人和新的思想。让我们来呼唤我们自己的著作、法律和宗教。”[27] 19世纪的美国是一块新的土地,有其新的人、新的思想和新的经验,它需要自己的诗人。
《诗歌与想象》一文第4节的主题是“创作”(Creation)。爱默生认为,虽然诗人有能够洞穿客观事物的超然视力,但是他必须将他的想象与他所经历的事实紧密地结合起来。诗人必须完成将自己的亲身经历转变成诗歌语言的“变形过程”(metamorphosis)。在这一节中,爱默生把这个转变过程称为“科学”(science),而“创作”便是诗歌创作过程中的第三个重要步骤——想象、真实、创作,涉及诗人诗歌创作的各个实践方面。爱默生提醒我们,诗歌创作是一种基于“超然视力”的认识活动:“我们的科学(诗歌创作)总是与我们的自我认识齐头并进。当我们从中央向外围看去并且调动一切元素——仿佛心灵创造了这一切的时候,诗歌创作就开始了,或者说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诗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看清我们是什么以及我们在做什么。”[28]诗歌创作是一种诗歌创作行为动作,必须与诗人的亲身经历紧密结合。爱默生曾经把莎士比亚当作诗人的代表就是因为“诗人有一颗与他的时代和国家气脉相应的心。在他的作品中,没有什么想入非非的东西,而只有酸甜苦辣的认真,充满着厚重的信仰,指向最坚定的目标,而这个目标也是他那个时代任何个人和任何阶级都了解的目标”[29]。
“乐感、韵、形式”(Melody,Rhyme,Form)是《诗歌与想象》一文第5节讨论的题目。诗本身就是歌,诗的韵就是一种音乐,或者说拥有音乐的优点,因此想象丰富和情感饱满的思想每每可以与音乐和韵律相互契合;换言之,最伟大的思想往往能够找到最伟大的文字表达,两者总是不谋而合。首先,爱默生认为,“诗歌必须逐渐化成音乐和韵律”,因为诗歌的音乐和韵律最容易给人们带来愉悦,并引起人们内心的共鸣,而且“韵律仿佛是一个透明的框架,让一座纯粹的思想大厦展现在人们心灵的眼睛面前。自然物质是这样,人们的情绪和形式也是如此。诗人好比一个小男孩,能够给人带来一堆堆彩虹般色彩斑斓的气泡,乳白色的、地球般球状的、在空中飞扬的,而不是一滴滴肥皂水。雨果(Victor Hugo)说得好,‘沉浸在诗歌里的思想会突然间变得更加敏锐深刻和更加光辉灿烂,可谓生铁炼成钢材’。有人说,培根‘最喜欢看到诗歌采用扬抑抑格(dactyl)和扬杨格(spondee)’,而约翰逊(Ben Johnson)却说:‘邓恩要不是坚持他独特的重音节奏,那么他就只能上吊自杀。’”[30]
其次,爱默生认为,“诗还必须有自己的目的(an end in itself),也就是说,一首诗歌应该有自己的节奏感,而且必须“向事实要形式”(ask the fact for the form)。这六个字恐怕算得上爱默生最著名的美学论点之一,也是爱默生决定所有纯粹诗歌与诗学原则的本质元素。因此,爱默生说:“诗歌绝不是一种简单方法,好比历史或者哲学律动的韵律,或者桂冠诗人应景创作的颂诗。它自己必须有自己的目的,否则就什么也不是,毫无意义。好诗与坏诗的区别就在于后者的节奏是强加给它的,而且诗的意蕴还必须与之相适应,而前者的意蕴支配着节奏。我甚至可以说好诗的韵在诗中是与主题、思想和意象浑然一体的。向事实要形式。因为一首诗不是一个装载着一个句子的载体,好比一个首饰匣子里放着一颗珠宝。一首诗必须是活的,并且不可以与其内容割裂开来,正如一个人的灵魂激励并且指挥着他的肉体,而我们是通过音乐来判断灵魂对肉体的激励程度。在阅读散文时,我的感觉随着句子的长短而伸缩,但阅读诗歌时,我的感觉就得跟着一个个单词走。思想感情的升华带动语言表达的升华。这也是一种循序渐进的积累;每一首诗都是由一行行诗组成的,而每一行诗又反过来充满了诗人的耳朵,如此循环往复,便产生一首首十分神奇的诗歌作品。”[31]
《诗歌与想象》第6节的题目是“吟游诗人和行游诗人”(Bards and Trouveurs)。爱默生说:“人类原始词语里所蕴含的那金属般硬邦邦的力量让那些原始野蛮时代遗存的文字变得格外优越(superiority)。早期的吟游诗人(bard)毫不费劲就可以比后来更加高雅的诗人们(poets)吟唱出更加激动人心的诗歌。吟游诗人的优势就在于他的词语就是事物,每个单词本身都是能够刻画事实的幸运之声,而我们聆听他的吟唱就好比是在欣赏一位印第安人,或者一位猎人,或者一位矿工的歌声,他们每个人能够准确地代表他所吟唱的客观事物,宛如一匹狼或者一只天鹰代表着它们所居住的森林或者翱翔的天空一样。那原始的力量、那土地或者大海原始的气味扑面而来,仿佛我们是在阅读北欧萨迦(Sagas of the North)、《尼贝龙根之歌》(Nibelungen Lied)、英格兰和苏格兰的歌和民谣等古代诗歌一样。”[32]可见,在爱默生的心目中,诗人的语言必须来自生活,诗人所使用的词语必须忠实于常人的生活经历,真可谓“他的词语就是事物”。因此,诗歌有一种受制于其内容和目的的形式,其诚实性存在于诗人所使用的词语之中,而这一点同样是极其神圣并且具有巨大约束力的。在《诗人》一文中,爱默生曾提醒我们,“每一个词都曾经是一首诗歌。每一种新的关联都是一个新的单词……即便是一个早已废弃的词语,它也曾经是一幅灿烂的图画。语言是化石的诗歌”[33]。
《诗歌与想象》最后两节的题目分别是“道德寓意”(Morals)、“超然性”(Transcendency),注重讨论诗歌的目的和价值问题,其遣词特点仍然具有强烈的宗教色彩。爱默生认为,“诗歌必须积极乐观,让读者怀有盼望。诗歌是智者的虔诚话语,必须以‘于是,神说’开篇,而且把自然作为象形文字的诗人也必须在诗中传达某种恰到好处的启示寓意……诗神缪斯与大自然一样丰富多彩,相辅相成,优势互补。我并非经常在书本中遇见她,但是我们认识自然,刻画自然,她生机勃勃、神态安详、肥沃华贵、协调连贯,以至于每一个创造都预示着另一个创造”[34]。在爱默生心目中,人们的宗教信仰与对大自然的尊崇同样重要,两者相互融合,互为你我,一起为诗歌创作奠定了道德基础。于是,爱默生得出了一个结论:“诗歌的最高价值是要教化人类,让我们超越诗的境界,或者说,假如这一点难以实现,那也应该征服人类,让我们尊重秩序与美德。”[35]爱默生深信,“如今的生活迟早将化为诗歌,而且每一种美丽和高尚的品格都将谱写出更加绚丽多彩的诗歌!”[36]
总之,在这篇文字中,爱默生从界定“诗歌”的主题和定义开始,到讨论诗人创作的基本元素“想象”“真实”“创作”,再到诗歌美学的基本要素“乐感、韵、形式”“吟游诗人和行游诗人”,最后揭示诗歌创作的目的和价值“道德寓意”“超然性”,真可谓环环相扣,逻辑清晰,深刻全面地论述了在自然流变视域下诗歌与想象的密切联系以及诗歌创作中形式与内容相互契合的美学原则。
黄宗英
2022年8月11日
[1] 钱满素:《爱默生和中国——对个人主义的反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页。
[2] [美]爱默生:《爱默生早期演讲》第2卷,[美]斯蒂芬·E.韦切等编,哈佛大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318页。转引自钱满素《美国文明散论》,东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67—68页。
[3] 钱满素:《美国文明散论》,东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66页。
[4] 钱满素:《爱默生和中国——对个人主义的反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3页。
[5] 程虹:《美国自然主义文学二十讲》,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3年版,第72页。
[6] [美]爱默生:《自然》,载《爱默生诗文选》,黄宗英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64页。
[7] [美]爱默生:《自然》,载《爱默生诗文选》,黄宗英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65页。
[8] [美]爱默生:《自然》,载《爱默生诗文选》,黄宗英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65页。
[9] 参见张冲《新编美国文学史》(第一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88页。
[10] Thoreau,Henry David,Thoreau's Journal,Vol. 1,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06,pp. 431-432. 转引自黄宗英《爱默生与美国诗歌传统》,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
[11] 其中《诗歌与想象》(“Poetry and Imagination”)、《社会目标》(“Social Aims”)、《雄辩》(“Eloquence”)、《睿智》(“Resources”)、《灵感》(“Inspiration”)、《伟大》(“Greatness”)和《不朽》(“Immortality”)共七篇是首次发表,而先前发表过的包括《滑稽》(“The Comic”,Dial,IV,October,1843,247-256)、《引证与原创》(“Quotation and Originality”,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CVI,April 1868,87-95)、《文化进步》(“Progress of Culture,” as “Aspects of Culture” in The Atlantic Monthly Magazine,XXI,January 1868,87-95)和《波斯诗歌》(“Persian Poetry,” in The Atlantic Monthly Magazine,I,April 1858,724-734)。
[12] Emerson,Ralph Waldo,“Poetry and Imagination”,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7. 本序言中引自《诗歌与想象》的引文均由笔者自译。
[13] Emerson,Ralph Waldo,“Poetry and Imagination”,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10.
[14] Emerson,Ralph Waldo,“Poetry and Imagination”,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14.
[15] [美]爱默生:《自然》,载《爱默生诗文选》,黄宗英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75、180页。
[16] Emerson,Ralph Waldo,“Poetry and Imagination”,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p.1-5.
[17] 迦勒底(Chaldea,古巴比伦王国南部一地区);迦勒底王国,古代东方奴隶制国家,即新巴比伦王国。琐罗亚斯德(Zoroaster,628?—551?BC),古代波斯琐罗亚斯德教创始人,据说20岁弃家隐修,后来对波斯的多神教进行改革,创立了琐罗亚斯德教。
[18] Emerson,Ralph Waldo,“Poetry and Imagination”,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p.9-10.
[19] [美]爱默生:《诗人》,载《爱默生诗文选》,黄宗英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390页。
[20] 参见黄宗英《爱默生与美国诗歌传统》,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8页。
[21] Emerson,Ralph Waldo,“Poetry and Imagination”,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15. 这里我们能够看出,在雕塑与绘画两者之间,爱默生更喜欢雕塑。
[22] 哈菲兹(Hafiz,1327—1390),波斯诗人,创作了近500首富有哲理并充满浪漫主义精神的诗篇。
[23] 赫伯特(George Herbert,1593—1633),英国玄学派宗教诗人,工于格律和韵文技巧,诗作有《圣殿》《圣诗及抒怀》等。
[24] Emerson,Ralph Waldo,“Poetry and Imagination”,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15.
[25] Emerson,Ralph Waldo,“Poetry and Imagination”,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15.
[26] Emerson,Ralph Waldo,“Poetry and Imagination”,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16.
[27] [美]爱默生:《自然》,载《爱默生诗文选》,黄宗英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61页。
[28] Emerson,Ralph Waldo,“Poetry and Imagination”,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22.
[29] [美]爱默生:《莎士比亚,或者诗人》,载《爱默生诗文选》,黄宗英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415页。
[30] Emerson,Ralph Waldo,“Poetry and Imagination”,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p.28-29.
[31] Emerson,Ralph Waldo,“Poetry and Imagination”,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29.
[32] Emerson,Ralph Waldo,“Poetry and Imagination”,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31.
[33] [美]爱默生:《诗人》,载《爱默生诗文选》,黄宗英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386—388页。
[34] Emerson,Ralph Waldo,“Poetry and Imagination”,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37
[35] Emerson,Ralph Waldo,“Poetry and Imagination”,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37.
[36] Emerson,Ralph Waldo,“Poetry and Imagination”,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