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应景而作:任务与职责

邓巴在简短的梦幻诗序言中暗示了必须完成这项应景诗写作任务的踟蹰。《刺蓟与玫瑰》只有189行,包含27个君王体诗节。由于篇幅较短,所以并没有复杂的梦前序曲,但梦幻叙事框架依然颇为清晰。叙事者做梦的时间不是晚上,而是清晨。第一个诗节设定了梦幻诗惯常的五月背景:美丽的五月催得百花绽放、鸟雀啼鸣;在一个和谐怡人的春日清晨,叙事者仍躺在床上(第1—8行)。他听到外面鸟儿歌唱,却并不愿意起床,而是懒洋洋躺着。就在这种状态下他重新迷糊入睡,做了一个梦。不过,叙事者并没有用“入睡”,甚至“半梦半醒”之类的字眼,而是以一个“我仿佛觉得”(me thought)直接引出梦境。梦境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叙事者梦中躺在床上与五月女神的对话(第9—44行);二是叙事者梦见自己起床穿好衣服来到花园里的所见所闻(第45—182行)。全诗中邓巴总共用了四次“我仿佛觉得”,分别是:

1.我仿佛觉得奥罗拉那晶莹的双眼/从窗户望进来(第9—10行)[3]

2.我仿佛觉得美丽的五月女神站在我床前(第15行)

3.然后,我仿佛觉得,穿戴齐整,/身着衬衫、斗篷,跟着她我走进/这个花园,花香四溢 (第45—47行)

4.那时候我仿佛觉得所有花儿都喜笑颜开,/齐声歌颂(第158—159行)

瑞思(Edmund Reiss)在讨论“写诗者”(makar)的技法时,将“我仿佛觉得”作为一种手法进行了研究。在提到《刺蓟与玫瑰》中开篇这个短语的使用时,他指出,其“作用在于强调事件特别的彼世特征并为某个意象提供跳板”(1979:138),也就是说,瑞思也注意到了“我仿佛觉得”起到的过渡作用:这个短语使现实世界过渡到梦境世界。当叙事者说“我仿佛觉得”的时候,尤其是上面所列出的1、2和3的情形,都实现了某种从真实到虚幻的过渡,是叙事者在强调接下来将要描述的并非真实,而是他的梦境、幻觉。这三次“我仿佛觉得”也分别引出了奥罗拉、五月女神和花园场景。梦境第一部分的36行中,这个短语使用了三次,正因为开篇的这三次反复强调,确认读者不会再误将梦境当现实,所以在梦境第二部分的138行中,就只出现了一次“我仿佛觉得”。但是,这个短语起到的不仅是过渡作用。如果只是要从现实过渡到梦境,邓巴完全可以像其他梦幻诗那样写道:“我做了一个梦”,或者“我陷于半梦半醒之中”,然后说“我看到……”,就开始描述梦境。相比之下,“我仿佛觉得”主观色彩更加浓厚,不仅表明了叙事者对梦境的模糊记忆,也显示出梦境其实是叙事者主观心态的投射,显示了他面对写作任务时犹疑踌躇的内心活动。

事实上,诗歌的字里行间处处可以看出邓巴对于“应景而作”勉为其难的态度。诗歌开篇,叙事者历数了三月和四月的寒风冷雨之后才提到五月,似乎暗示了一种历经寒冬、终于盼来了美好时节的心情。邓巴写道:

当三月在多变的寒风中过去,

当四月携银色雨丝

随凛冽东风告别大自然

美丽的五月,百花之母,

催动众鸟开始定时祷告,

在芳香馥郁的五彩花丛

它们的歌声和美怡人——(第1—7行)

但是,叙事者却并没有急切地起床享受春景,而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起床的问题,于是恍惚进入梦境,发生了奥罗拉和五月女神催促叙事者起床的对话。奥罗拉和五月女神在梦中的催促实际上是叙事者主观上觉得应该珍惜晨光、起床“踏春”思想的投射。一则,根据文学传统,爱人们在五月时节总是早早起床,向五月致敬,向心上人表达爱意、追求爱情;二则,爱人/诗人们总要在五月这个爱的季节吟诗作歌。基于这样的想法,所以恍惚中,叙事者“感觉”奥罗拉透过窗户向他问好,她手上站着的云雀急切地招呼他起床:“快醒来,爱人们,别再沉睡/快看黎明已经来到!”(第13—14行)。紧接着,叙事者“感觉”清新的五月女神站在他床前,唤他作“懒虫”,叫他赶紧起床,为她写些东西。五月女神呼吁他“写点东西”,其实是叙事者在提醒自己作为诗人应该担负的职责。尽管深知应该起床、寻访春天、“写点东西”,但叙事者毕竟并没有起床。他借着回复五月女神,表达了不想起床的理由:

“为什么,”我说,“我必须一大早起床?

这个五月我几乎没有听到鸟儿歌唱。

它们更有理由哭泣、诉说哀怨。

你的空气并不健康也不清新。

艾俄洛斯大人主宰了你的季节。

他的号角吹得如此响亮,

我不敢走到你的林间。”(第29—35行)

邓巴的这段文字颇受关注,很多评论家认为,诗人在这里记录了苏格兰寒冷的五月与文学传统中春光和煦的五月的差别,反映了诗人的自然主义倾向和他对理想和现实差别的描述。(Spearing,1976:198)也就是说,虽然法国文学和乔叟诗歌中的五月代表着春暖花开,但是苏格兰地处北方,虽然到了五月,仍然寒风呼啸,所以并不适合到林间野外郊游踏春,而邓巴的叙事者之所以不愿意起床,也是因为他意识到外面仍旧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故而不愿意一味迎合传统、像书中的爱人们那样外出寻春。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但我们还应该注意到,邓巴并没有泛泛地提到“五月”,而是说“这个五月我几乎没有听到鸟儿歌唱”,这就意味着他并不是针对苏格兰的五月而言,而是想说,“今年”这个五月不同于往常。实际上,从五月女神的“怪责”言语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叙事者似乎跟往常不一样,

云雀宣告了新的一天,

唤醒爱人们起来享受舒适和安逸,

却没有增进你写作的动力,

你的心也曾感到快乐和幸福,

曾在绿树下写作诗篇。(第24—28行)

叙事者曾经也快乐和幸福,并在绿叶下写作歌曲,但现在,云雀报晓,爱人们在舒适和愉悦中醒觉,叙事者却懒躺在床上,找不到写作的动力。而实际上他是有“写作任务”的:五月女神听到叙事者任性的抱怨之后,并没有生气,而是温和地笑着提醒他:“你曾经许诺,在五月芳华季节/要描写最令人赏心悦目的玫瑰”(第38—39行)。将这所有线索联系起来,我们可以推测,叙事者心里记得自己的“任务”或“承诺”,就是要在五月里写一首诗,歌颂美丽的玫瑰,为此,他必须进入文学传统中的理想世界,想象着温暖和煦百花齐放的五月,但实际的情况是,他并没有听到鸟儿歌唱,而且在他看来,如今虽已是五月,却依然寒冷,狂风怒号,“空气既不健康也不清新”,鸟儿们更有理由哭泣、哀怨,因此他也不愿意起床写作。放到邓巴的个人现实中来看,我们知道他领受了为国王婚礼献上颂歌的任务,因为“玫瑰”很明显是都铎王朝玛格丽特的象征,“描写玫瑰”自然是指歌唱新娘、歌颂国王与公主的结合;梦境中女神的提醒其实也是因为现实中邓巴自己惦记着有任务要完成;但邓巴对于这项任务明显缺乏热情,寻找托辞百般拖延。

虽然《刺蓟与玫瑰》并没有繁复的梦前序曲,但是邓巴通过“我仿佛觉得”这么一个简单的手法,将现实与梦境无缝衔接,在梦境的第一个部分中表达了诗人面对写作任务,面对违心地歌功颂德、“在写作中美化现实”(Evans,1987:97)的期待时的踟蹰和犹疑。然而,不管如何“任性抗拒”,“不敢走到你[五月]的林间”,叙事者终究还是必须信守承诺,“书写玫瑰”。他需要做的就是跟随五月女神进入“美丽花园”,来到理想世界,写完这首诗。但是,我们看到,邓巴却并没有将诗歌写成赤裸裸的奉承作品,他一方面绮丽铺陈,用优美华丽的语言呈现了皇家盛典的恢宏气势,一方面也婉转地表达了对国王的期许和劝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