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生命的幻象

公元前540年，在希腊雅典城的陶工区凯拉米斯（Kerameis），两个男人正在努力工作。阿马西斯（Amasis）正在为一只小型细颈有柄长油瓶（lekythos）做最后的修饰。油瓶上将画上一群妇女在织布机前工作，为家人织制羊毛布料的场景。阿马西斯雇用其他人为他涂色，以便他可以专注于制作陶器。他将更多的黏土放在陶轮上，开始制作一只双耳细颈罐（amphora）。他的画师已经为这只陶器做好了打算——它将展示几名正为战斗做准备的裸体战士，以及一名手持长矛的女子。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工作室里，画家埃克塞基亚斯（Exekias）也在绘制一只双耳细颈罐。上面画的是他最喜欢的角色——家喻户晓的特洛伊战争故事中的英雄阿喀琉斯（Achilles）。埃克塞基亚斯选择了阿喀琉斯和战士埃阿斯（Ajax）在玩骰子的场景，这是他们在战斗间歇休息时玩的一种赌手气的游戏。阿喀琉斯仍然戴着头盔，两个人都手持长矛，随时准备战斗。

埃克塞基亚斯是黑绘大师，但是在凯拉米斯，竞争非常激烈。陶器出口到地中海各地，顶尖的陶工和画家非常受欢迎。埃克塞基亚斯知道，他并没有时间休息。他再次拿起自己的画笔，开始在阿喀琉斯的盾牌上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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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埃克塞基亚斯的时代，雅典是黑绘陶器的制造中心。这项技术最初是在希腊城市科林斯（Corinth）发展起来的，但由于像埃克塞基亚斯这样的画家不断扩大规模，开始描绘希腊神话和故事，雅典很快就占据了市场主导地位。他们使用一种称为“泥釉”（slip）的水性黏土溶液进行绘画。在绘制完人物形象之后，他们会在泥釉上进行雕刻，使底层的黏土露出来，从而创造出头盔上的旋涡状纹理，以及斗篷上的精细图案。在窑炉中烧制后，陶器上的泥釉会变成黑色并呈现出光泽，而露出黏土基底的部分则保持橙色。

今天，我们非常重视这些陶罐，因为画家们只使用黏土泥釉就创造出富有创意的形象。这些形象是扁平而程式化的，但像埃克塞基亚斯这样的艺术家创作出的优秀作品，往往非常详细且富有特色。然而，2500年前，绘制壁画和壁板的画家，比在陶器上作画的画家更受推崇。在这个时期，人们开始区分两类画师：一类画师专门绘制能在墙上展示、供人们欣赏的画面，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称的“艺术家”；另一类画师则在实用物品（如双耳细颈罐）上绘制装饰性画面，他们被视为“工匠”或“手艺人”。

艺术家受到古代作家的赞扬。例如，老普林尼曾写道，艺术家们经常竞相创造最逼真的现实生活幻象，这种技术现在被称为错视画法（trompe l'oeil），意思是“欺骗眼睛”。保存下来的壁画残片寥寥无几，但那些幸存下来的作品表明，在那个时代，艺术家的技艺已经十分精湛。本书关注的是艺术家，而不是工匠；是视觉艺术，而不是装饰艺术。埃克塞基亚斯是两者兼具的罕见代表，因为他的绘画作品使陶器更具吸引力，同时又超越了单纯的装饰。虽然这些绘画作品没有使用时髦的错视法，但它们讲述了自己的故事，源自希腊神话、充满戏剧性和张力的故事。埃克塞基亚斯将装饰艺术的工匠技能与绘画艺术相结合。

尽管现在很难研究希腊绘画，因为很多东西已经消失了，但仍然有许多希腊雕塑作品存在，要么是原作，要么是后来的复制品。雕塑并不像陶罐那样用于实用目的，而是本身就被设计成艺术品，供观看、研究和欣赏。最初，希腊雕塑家受到埃及雕像的影响。然而，在黑绘陶器盛行的一个世纪中，这些僵硬的石雕开始变得活泼起来。肢体比例更为协调，面部更具生气和逼真感。雕塑不再像冻结在时间中的理想化青年，而开始像真实的男人和女人。

这就是现在我们所称的“古典艺术”的开端，它与以往所有艺术有着根本的分别。这种变化的产生，是否是因为雅典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民主政体呢？民主意味着人民统治城市，而不是由单一的未经选举的领袖来统治（在那时，“人民”不包括奴隶、妇女和儿童）。现在是真实的人来制定城市的法律了，而城市中的雕塑也变得越来越栩栩如生。

希腊艺术是整个西方艺术的基础。然而，当时的希腊并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由许多城邦组成的集合体。公元前508年雅典成为民主政体时，斯巴达是希腊地区占主导地位的城市。直到公元前490年波斯入侵时，两个城市才开始合作。最终，雅典与两百多个希腊城市结盟，以击退波斯帝国。所有城市都向中央基金提供了资金，因此雅典变得非常富有和强大。

希腊雕塑家在公元前6世纪开始用青铜制作雕塑，但直到波斯战争[1]后，青铜才真正崭露头角。人们对更大、更有动态感的雕塑需求不断增加，而青铜是完美的材料。艺术家可以将其抛光以反射出肌肤的光泽，还可以在青铜雕塑中嵌入玻璃眼睛和银牙齿。不幸的是，青铜也可以熔化，因此几乎没有几件希腊青铜雕塑幸存下来。那些幸存下来的，要么是从海底沉船中打捞出来的，如《里亚切战士像》（Riace Warriors），要么是在地震废墟下发现的，如《德尔斐战车手像》（Charioteer of Delphi）。

这些青铜雕像向我们展示了雕塑家为让人物形象越来越逼真而付出的努力。诞生于约公元前474年的《德尔斐战车手像》是真人大小，人物身穿短袖长袍，这是战车手的制服。他握着一队马匹的缰绳，雕塑中原本应该包括一个马队。这座雕塑是由一位在德尔斐每四年一次的皮提亚竞技会中赢得战车比赛的运动员委托创作的。胜利的青铜战车手表情严肃，圆形发箍下露出几缕卷发，衬托着他青春的脸庞。他的玻璃和玛瑙眼睛非常逼真，镶有铜色的睫毛。然而，他的长袍看起来更像是固定不动的希腊柱子，而不是披在运动员身上的织物，这让雕塑的逼真感有所减弱。

二十年后的《里亚切战士像》，没有这样的问题。他们一开始就是裸体的，所以肌肉和力量都能看到。这两尊塑像最初是为了庆祝战胜波斯人而立的纪念碑的一部分。他们近2米高，原本抬起的左前臂拿着木制盾牌，右手握着长矛。其中一个战士看起来比另一个稍年轻一些，肌肉紧绷，肩膀挺拔，眼睛向前看而非向下看。

纪念碑能为竖立者带来荣耀。有证据表明，委托制作雕像的人里男女都有，但只有极其富有的人才负担得起这些花费。对于城市来说，建造神庙也是一项昂贵的开支。公元前456年，奥林匹亚的宙斯神庙建成。不到十年，雅典开始在卫城（Acropolis）的高地上建造一座要与之匹敌的神庙，以该城守护女神雅典娜命名，坐落于卫城的制高点，俯瞰整个城市。这座神庙名为帕台农（Parthenon，建于公元前447—前432年），特意设计得比宙斯神庙乃至所有希腊神庙都要大，且完全由大理石建造。雅典领袖伯里克利（Pericles）利用雅典控制下的城市缴纳的贡金，聘请雕塑家菲迪亚斯（Phidias）来监督帕台农神庙的宏伟艺术工程。

你爬上卫城，穿过大门，就来到了帕台农神庙的后面。神庙的高处有一条浮雕带，雕刻在大理石板上，围绕着建筑物，形成一场视觉叙事，旨在丰富你在建筑物外部的旅程。浮雕带最初涂有明亮的色彩，描绘了每四年一次的盛大夏季节日——泛雅典人节（Panathenaia），节日最后总会呈上一件新的长袍（Peplos）献给该城的守护神雅典娜。你成了游行队伍的一部分，男人和女人搬运着双耳细颈罐，带着动物来献祭，仿佛乌鲁克花瓶上前进的队伍，但规模更加宏大。当你转过角落来到入口附近时，浮雕带发生了变化——上面是巨大的坐姿人像，表明你正站在神的面前。

神庙里有一座高达12米、全身覆盖着象牙和黄金的巨大雅典娜雕像。想象一下，一尊三层楼房高的雕塑！仅黄金的重量就超过了一吨，而象牙是当时最昂贵的材料之一。艺术家把象牙展开，费力地将其铺在她的脸颊、脖子、手臂和手上，让象牙成了她的皮肤。这座雕像的成本超过了整个帕台农神庙其余部分的成本总和，是城市彰显权力、威望和财富的重要象征。

菲迪亚斯的杰作——伟大的雅典娜雕像，已经不复存在，但我们知道它的外观，因为它的形象被复制在了硬币上。它的影响力也在奥林匹亚得到了承认。菲迪亚斯随后被聘请，为宙斯神庙制作了一尊类似的雕像。可惜的是，这座庞大的宙斯坐像也已经不复存在了。它被当时的人视为菲迪亚斯的杰作，并被誉为古代七大奇迹之一。

宙斯神庙四周的庭院里曾经摆满了成千上万座青铜雕塑，它们的底座沿着建筑物之间的街道排列，有时甚至排成两三层。这些雕塑中的大部分现在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在后来的战争中被人熔化以获取宝贵的金属。在奥林匹亚，已经发现了超过1000个空底座。在下一章中，我们将在罗马看到其中一些雕塑的大理石复制品。不过，大理石重新成为希腊雕塑家的首选材料，还要等到公元前4世纪普拉克西泰勒斯（Praxiteles）的作品出现以后。

普拉克西泰勒斯生前非常成功，似乎也相对富足。他是雅典人，是一位雕塑家的儿子，习惯以真人模特为蓝本创作雕塑。他起初创作青铜作品，但后来选择转向大理石并名声大噪，因为他能让这种坚硬的石头看起来像柔软的肌肤。他的作品《尼多斯的阿佛洛狄忒》（Aphrodite of Knidos）尤其受到推崇。这件雕塑创作于约公元前350年，是第一个真人大小的裸女形象，开启了西方艺术中女性裸像的历史。男性艺术家——为了取悦男性赞助者和男性观众——反复研究裸露的女性身体，将其转化为一种可供观看的物件。而这就是普拉克西泰勒斯在阿佛洛狄忒身上所做的事。她刚脱下衣服，准备沐浴（一只水壶立在她的左边）。她公开展示着她的身体，但不是像里亚切战士和裸着上身在健身房运动的男性那样作为一种英勇力量的象征。女性只在私下裸露，而阿佛洛狄忒的隐私被侵犯了——她试图用双手遮住身体。普拉克西泰勒斯使用了对立式平衡（contrapposto）的扭转姿势，为阿佛洛狄忒的身体增加了曲线：她将重心放在一只脚上，另一边的腿弯曲，一边的臀部抬高，同侧的肩膀下沉。

这尊阿佛洛狄忒像原本被放置在一座神庙的中心位置，可以从各个角度观看。它成了一处旅游景点，拥有它的城市——尼多斯（位于今土耳其西南海岸的一座古希腊城市）自豪地在硬币上使用了它的形象。阿佛洛狄忒雕像并不是像巨大的雅典娜雕塑那样代表一个城市的强大，而是彰显了艺术家的力量，他可以将冷冰冰的大理石变成如同活生生、有肉感的肉体。原作现已失落，但大量的罗马复制品和后来的石膏模型确保了它的名声一直持续到今天。

普拉克西泰勒斯是他那个时代领先的雕塑家之一，他的作品备受追捧。那时的雕塑家们为了完成委托项目而周游各地，因为富有地区的领袖才了解艺术在他们争取永生的努力中的价值。大约在普拉克西泰勒斯制作阿佛洛狄忒像的时候，他和其他几位著名雕塑家一起为摩索拉斯（Mausolus）制作了一座巨大的陵寝。摩索拉斯是一个曾经居住在哈利卡耳那索斯（Halikarnassos）——今土耳其的博德鲁姆（Bodrum）——的波斯统治者。摩索拉斯的巨大陵墓上布满由希腊艺术家创作的雕塑。它是如此壮观，以至于由此衍生出了单词“mausoleum”，意思是豪华的墓葬建筑。

希腊艺术对希腊本土以外的地方产生了广泛影响，这被称为希腊化（Hellenism）。公元前4世纪，希腊领袖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从埃及到印度的所有波斯领土，进一步扩展了希腊文化的影响。一百年后，在地球另一端的中国，另一位野心勃勃的领袖开始崭露头角。他的陵墓在规模上前所未有，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雕塑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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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也称希波战争，指公元前492年至前449年，希腊诸城邦与波斯之间的一系列战争。——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