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渔村夜话

楔子·青面月影

嘉靖三十七年,江南梅雨季。

渔火像散落的星子漂在苇叶渡的河面上,沈阿宁踩着青石板往义庄赶时,鞋面溅了泥点。竹篓里的验尸银针碰着瓷瓶叮当作响,她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却只看见老槐树在风里晃着枯枝,树影斑驳间,仿佛有半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一闪而过。

“阿宁姑娘!”河对岸的王婆婆举着灯笼踉跄跑来,油纸伞在风里翻成荷叶状,“秀兰她……难产没了,肚子里的娃也没保住,她男人说要你去瞧瞧。”

第一节·七窍溢血

义庄的桐木门“吱呀”推开时,腐木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三具薄棺并排停在砖地上,最右边那具没盖严,露出半截绣着并蒂莲的红裙——是今日刚咽气的秀兰。

阿宁放下竹篓,先摸了摸棺沿的封蜡:新打不久,蜡油里混着香灰,是渔村安胎的习俗。揭开棺盖的瞬间,守在一旁的秀兰男人李顺突然干呕着撞翻条凳,灯笼摔在地上,火光里映出女尸青白的脸。

“别急着哭。”阿宁按住李顺发抖的肩膀,指尖触到他袖口的鱼鳞——白日里还在河上打鱼,夜里就成了鳏夫。她取出银针,先探死者牙关:紧咬如铁,嘴角残留褐色痕迹,像是强行灌过药。

“难产而亡的人,十指会有掐痕。”阿宁掀开秀兰的袖口,腕骨处却只有淡淡红印,“可她指甲缝里全是泥,像是抓过什么……”话没说完,银针突然在喉结处发出轻颤,针尖泛出青黑色。

李顺突然扑通跪下:“阿宁姑娘,秀兰临盆前说看见河水里漂着白灯笼,还有人唱……唱往生咒!”他浑身发抖,“是不是河神怪罪我们去年没放生?”

窗外的风灌进义庄,吹得纸灯笼团团转。阿宁盯着秀兰微微隆起的小腹,突然觉得不对——难产而死的孕妇,腹部该是松软的,可秀兰的肚子却硬得像揣了块石头。

她解开女尸衣襟,银剪剪开裹腹布的瞬间,李顺尖叫着撞出门去。淡青色的肚皮上,七道指痕状的紫斑呈北斗排列,中心位置有个针眼大小的血洞,正渗出黑血。

“不是难产。”阿宁的声音混着雨声,验尸册上的狼毫在“死因”一栏悬了许久,最终落下“七窍溢血,腹有怪状”八个字。当她低头吹凉墨迹时,忽然听见棺木里传来“咔嗒”声——秀兰的手指,正缓缓蜷起。

第二节·水鬼童谣

更漏声敲过三下,阿宁蹲在义庄后巷的青石板上,用瓷碗接着雨水清洗银针。河面飘来几片残破的莲花灯,烛光映着水面,忽然晃出个倒影:戴青面獠牙面具的人立在对岸槐树上,月光从面具眼洞漏下来,像两盏鬼火。

她猛地站起来,银针划破指尖,血珠滴在青石板上,竟沿着砖缝汇成蜿蜒的水痕,指向义庄西北角的枯井。井台边长着几簇白色曼陀罗,花瓣上沾着新鲜泥印,像是有人刚踩过。

“阿宁!”父亲沈老仵作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响起,“验尸先验心,心正则尸语明。”她深吸口气,从竹篓底层摸出半本泛黄的《洗冤集录》,翻到“胎死腹中”那页,却发现页脚多了行朱砂小字:“北斗锁魂,血祭河神”。

义庄的木门“咣当”被撞开,李顺连滚带爬冲进来,浑身滴着水:“阿宁姑娘!河、河中央漂着个东西……像是个足月的胎儿!”

他们跑到河埠头时,水面正浮着个裹在红布里的襁褓。阿宁伸手去捞,指尖刚碰到布料,襁褓突然散开,露出个皮肤青白的婴儿——七窍流血,眉心竟有个和秀兰腹上相同的血洞。

“七月半,鬼上岸,白灯笼,照河湾……”童谣声从芦苇荡深处飘来,阿宁打了个寒颤,忽然注意到婴儿手腕上系着半枚玉佩,刻着朵残缺的玉兰花——和她父亲常年戴在颈间的那枚,一模一样。

第三节·验尸册谜

子时三刻,阿宁坐在油灯下整理验尸册。秀兰的尸格上,“腹部紫斑”“七窍溢血”“胎儿同状”被朱砂圈成三角,旁边画着北斗七星的符号。当她翻到最后一页,突然发现空白处多了个血手印,指缝间卡着细小的沙粒——不是义庄的青砖沙,而是河底特有的青泥。

窗外传来瓦当轻响,她吹灭油灯,摸黑走到天井。月光照在院墙上,映出个人影正沿着青瓦移动,腰间挂着的青铜铃铛发出极轻的“叮”声——是父亲总说的“无常勾魂铃”。

阿宁摸出袖中银针,正要掷出,墙角突然传来野猫厮打声,黑影趁机跃向河面,踩着芦苇荡的浮叶远去。她追到岸边,只在泥地里发现半枚浅脚印,脚尖处有三个并列的凹痕——像是某种暗器留下的。

回到房间,验尸册上的血手印竟已干涸,颜色变得暗红如铁锈。阿宁凑近细看,发现掌纹里隐约有字,蘸了茶水擦拭,竟显出血书的八个小字:“血玉观音,今夜索命”。

更声敲过五下时,她终于趴在桌上睡着,梦里又回到十二岁那年:父亲在义庄解剖具溺水的尸体,她躲在门后看见尸体突然睁眼,嘴角咧出不自然的笑,颈间戴着枚血色玉观音……

“哐当——”

窗棂被狂风撞开,验尸册被吹得哗哗翻页,停在某页中间。阿宁揉着眼睛看去,只见自己白日里记下的“北斗锁魂”旁,不知何时多了行小楷:“解铃还须系铃人,沈家丫头,明日卯时三刻,老槐树见。”

字迹苍劲,尾笔带颤,像是用左手写的——和父亲教她验尸时,左手握银针的习惯,分毫不差。

第四节·尾声·血手印

卯时的天光刚染上窗纸,阿宁就揣着验尸刀出了门。老槐树的影子在晨雾里像个佝偻的老人,树洞里塞着团油纸包,打开来是半块发霉的炊饼,饼底刻着个歪扭的“生”字——是父亲当年教她识字时,常用来打比方的“生离死别”的“生”。

她突然听见头顶枝叶晃动,抬头看见树杈间卡着片衣角,青灰色粗布,边缘有火燎的痕迹——和昨夜黑影身上的布料相同。正要爬树查看,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婆婆的孙子虎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宁姐姐!不好了!你家……你家祠堂方向冒黑烟!”

晨雾里,西南角的天空果然泛着不正常的橙红。阿宁发足狂奔,转过街角时,看见自家青瓦白墙的院落已被火光吞噬,父亲常坐的那把榆木椅倒在天井里,椅背上用血写着斗大的“血玉观音”四字,笔画未干,滴滴答答落在青砖上,像串未走完的黄泉路。

她忽然想起秀兰腹上的北斗紫斑,想起婴儿眉心的血洞,想起验尸册上的血手印——所有线索,都在指向那个在记忆里萦绕了十年的血色玉观音。

当她在火场里找到父亲时,老人背靠着祠堂的观音像,双手被铁钉穿掌钉在香案上,胸前的玉佩碎成两半,露出里面刻着的“往生”二字。阿宁扑过去时,父亲的眼皮突然动了动,浑浊的眼球转了转,落在她胸前的银铃上——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铃身刻着朵半开的玉兰花。

“阿宁……”父亲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纸,“去、去义庄的枯井……下面有个匣子……”话没说完,喉间涌出黑血,染脏了阿宁的衣襟。她低头去擦,忽然看见父亲指甲缝里卡着片白色花瓣——是只在西域生长的曼陀罗,剧毒,却能让人在幻觉中看见往生景象。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还有村民的惊叫。阿宁跪在火场里,任火星溅在发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猛地转身,只见浓烟中站着个戴青面獠牙面具的人,月光从面具眼洞漏下来,照见他指尖正滴着血,而地上,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个新的血手印,五指张开,正对着祠堂里破碎的观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