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写的是许多人心中的那本书

2024年5月初,已年过七十用英文写了一辈子学术论文的我,以素人作家的身份,出版了一生中第一本非学术书《你忘了全世界,但我记得你》(宝瓶文化)。这本书的初心是老老照顾,主要描述的是老年照顾者的经历与心境。

这本书问世前,我完全没有料到一出版就立刻畅销且不断再版、有简体字版及韩文译本;更不曾想过,到了岁末,它还获选了金石堂年度十大影响力好书。随着畅销纷沓而至久久未竟的,还有平面媒体的大幅报道和专访、电台播客和电视台的访问,以及来自各方的演讲邀约。我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和掩不住的诧异,好似通告艺人般,马不停蹄地从微热的初夏一直奔走到溽暑褪去。

从第一个访谈开始,我的预设就被颠覆了。我设想的主要读者是那些在老老照顾场景中,终将力不从心、不得不弃械投降的老年照顾者,性别上多数是如我这般已是银发苍苍的老妻。换言之,我以为会心有戚戚的应多为耄耋。但我万万没有料到,那些因准备访谈节目而事先读书的节目制作人和主持人,还有节目的幕后工作人员,竟然是最先给我回响的读者。不少访问者或主持人是抹着眼泪进行访问的,访问过程中,好些坐在隔音室里不出一声的工作人员也是一样泪眼婆娑。在许多访谈前后的交流中,这些不同年龄的读者哽咽着告诉我他们的经历,感性地谢谢我写出了他们心里的话。同样地,除了访谈,那些来听我演讲的听众和找到我电邮地址来函的读者,也不限于年龄、照顾角色,甚至地域。这些读者的身份不但包括年迈甚至自己也患病的配偶,还有不再年轻的子女、同住的亲人,甚至孙辈。他们中有些人是主要照顾者,有些是协同照顾者。而需要长期照顾的亲人,也不限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还包括了其他需要长期照顾的情况,如癌症、中风后半身不遂或卧床,以及不可逆的帕金森病(Parkinsonism)等。无论是当面话语还是字里行间,他们说的都是“谢谢你写了这本书,说出了我心中的话,原来我并不孤单”。

下面我愿与简体字版的新读者分享我整理的读者回响:

一、我怎么办?

有许多妻子在成为主要照顾者多年后,面对逐渐退化的丈夫的要求,越来越不知如何应对,已然撑不下去;但尚未丧失语言能力的丈夫却时时提醒、一再要求承诺,绝对不能离开自己的家,绝对不肯接受其他人来照顾,更绝对不愿意被送去照顾机构。作为妻子的她们,或不愿应允做不到的未来,或不忍让丈夫伤心失望,或不敢引发丈夫勃然变脸,或已经力有不逮撑不下去,竟日生活在有形或无形的压力桎梏中。另一种老老照顾是银发年龄的子女,照顾八九十高龄失智的父母多年,经济和体力负荷皆已不支,面对家属和社会的压力,也被禁锢在照顾者的角色中无所逃遁。他们或当面对我哭诉:“你知道的,郑老师!我每天都在心里问自己,我怎么办?怎么过下去?”或发给我主题为“我怎么办”的电邮。他们要的不是我给出答案,而是表达心中的呐喊,因为他们理解我,也知道我理解他们。

二、天边孝子

一个家庭中,承担主要照顾任务的通常只有一人,承担开支的则不一定;出钱出力从来不是平均分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也经常止于理想。世界早已是“地球村”,家庭成员散居各地更是平常。许多主要照顾者除了日日手忙脚乱、招架无力,还要不时面对隔空而来的质疑、要求、提点、指导,真是情何以堪。若是隔代照顾,面对来自长辈的指正更是无奈。“你怎么不多带他到户外散步、晒太阳?”“你一定要注意他的营养要均衡,少量多餐最好。有没有给他补充高蛋白?”“你怎么给他穿这么少?他受凉了怎么办?”“水果要打成汁,不要直接给他吃。”“不要省电费,给他开空调。”……这些不帮忙、不分担反而添乱的关心,是许多照顾者的梦魇。

三、送亲人进入长照机构是原罪吗?

一位四十余岁的女性读者通过朋友辗转告诉我,她是如何泪流满面地读完我的书,又如何一定要让我知道,这本书给了她救赎。原来她是独生女,必须一个人照顾失智的母亲。她白天上班,下班后照顾母亲,在蜡烛两头烧的情况下勉强撑了好几年,终于不得不把母亲送进照顾机构。但排山倒海而来的是亲友们的责难与强烈的愧疚,在“你怎么可以抛弃母亲”与“我怎么把母亲抛弃了”的夹攻下,她罹患了相当严重的抑郁症,药石无功。在即将失控之际,一位友人送给她我的这本书,她读到我不得不把先生送入长照机构的种种,掩书痛哭。原来也有人也和她一样,做出了不得不把至亲送交机构照顾的决定;原来做这个决定的老妻(即作者我)也陷入了抑郁,必须求医;原来这不是一个不应该、不可以的决定,更不是不爱他、抛弃他的行为;原来只有先保住自己的健康,才有能力继续承担照顾的重责;原来她没有做错,更无须自责。另一位读者更是简洁地写道:“郑老师,爱是天性,但因爱而戴上的沉重枷锁,不能负荷时便需卸下。而且这个爱的枷锁,需要由自己卸下。”

四、银发族自救

我在书中写到,把先生送入机构照顾后,我自己也入院接受了外科手术。但先生已无行为能力,独生女又在国外,我不但术前无人签署手术同意书,术后休养期间还得有人代替我待命,以配合我先生随时可能需要送急诊的需求。于是我组了一个由多位友人组成的群,由他们机动性地协调配合可能的突发状况。这种拉群的做法,得到了许多读者的一再肯定。因为高龄社会已至,银发族独居的可能性是随年纪增长正向增加的。我的“支援小组”正好为银发独居者提供了一个自助自救的参考。

五、抑郁症与向外求助

我在书中毫无保留地写到居家照顾的后期,我因力不从心而过度焦虑,以致长期失眠、腹泻,完全提不起精神,最终抑郁成疾。在我把先生送入机构后,我又因担心他不能适应且自己心存愧疚与不舍,导致抑郁加重,但我终究在求医后走出了抑郁。许多身为照顾者的读者当面问我,抑郁症是怎么好的。可见因为照顾而患了抑郁的家属不计其数。针对这个问题,我自己作为患者,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在书中提到了求助的必要性。心理疾病和生理疾病一样,必须向外求助,向专业医护求助,并一定要配合医疗及药物,才能渡过难关。

六、亲子相处

书中很自然地触及了我的家庭生活,以及我与家人的相处方式。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与先生感情很好,与成年女儿既是母女又如闺蜜般的相处模式,竟得到了不少人的关注和询问,尤其是我与女儿特别融洽这方面。我在书中写到,我对孩子完全的信任、接受和尊重,不过还是有许多读者希望我能回答怎么做。看来,亲子相处仍是不少家庭的共同课题。


鉴于我的学术专业背景并不涉及长期照护、失智症、医疗政策、社会福利等相关领域,我在写这本书时自始就非常谨慎,一再提醒自己不能跨出自己的专业,越界提出类似处方的建议或批判。我给自己的界定,写这本书的初心,是只从照顾失智老伴的角度,发自内心地分享经历与心路;写这本书的期许,是唯愿读者能获得情绪的共鸣与同理心,以及心灵的抒发与疗愈。

从出版后与众多读者的接触和社会回响中,我一方面讶异如此一本小书竟能引起如此大的社会关注与热度,另一方面,我也通过来自各方无比珍贵的读者回响,开展新的学习并获得启发:我原来以为,我写的书触动了一些读者的心弦;如今我体会到,原来许多人心中都有一本书,而我只不过把那本书写出来了而已。

202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