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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们会来这种地方?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讨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果然,陈爝又开始想要推卸责任了。这种事在我和他相处的几年内发生了无数次,每次都是由我来背锅。然而今天我不准备继续惯着他,我要反击。

“是你说周末应该多出去走走,不能天天窝在家里,人类又不是寄居蟹。”我把他今天早上说的话原原本本还给他,“我问你去哪里走走,你说要去一些能够增长见识的地方。我提出那么多方案,最后来参观昆虫博物馆也是你的决定。”

“我本来以为这里都是活生生的昆虫,没想到都是塑料模型和标本,实在是令人失望至极。韩晋,这件事你要负责任。”

陈爝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尽管已经迈入九月,但气温却没有下降。

“这也能怪我?”我气到想笑。

“但凡你出门之前能做一点功课,查查清楚,我们就不会上当了。”

“好啦,来都来了,你就别像个怨妇一样了。既来之,则安之,你看这里那么多昆虫模型,千姿百态,看看也挺有趣的。”

今天一大早我就和陈爝出门了,为的就是可以在博物馆开门那一刻率先进入参观。我们很机智地认为大清早不会有人对这种地方有兴趣,但事实证明我们错了,大错特错。赶到昆虫博物馆的时候,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

现在,我们俩正站在“昆虫世界展厅”中央,身边人来人往,大多是家长带着孩子来参观。孩子们纯真的惊呼声此起彼伏,他们瞪大眼睛,指着那些栩栩如生的巨大昆虫模型,脸上写满了既害怕又好奇的矛盾情绪。我注意到,一个穿着彩色雨衣的小男孩,紧紧拉着妈妈的手,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只巨大的蝴蝶模型。他的眼神中既有对美丽事物的向往,也有对未知世界的敬畏。另一边,一群孩子围在一个互动屏幕前,兴奋地操作着,屏幕上不断变换着各种昆虫的生活场景和习性介绍。

“你看它腿上的毛多逼真。”我指着身边一只巨大的狼蛛模型,对陈爝说道,“很难想象,如果昆虫体格像怪兽一样大,那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像蚂蚁这种可以举起自身体重五十倍的昆虫,如果巨大化,那人类还是它们的对手吗?真是难以想象!”

“那是不可能的。”陈爝摇头。

“怎么不可能?距今三亿年前的石炭纪,那可是巨虫们的时代。因为空气中含氧量极高,催生出许多体格巨大的昆虫,像巨脉蜻蜓和古马陆这种巨虫非常多。”

“实际上所谓的巨脉蜻蜓翅展连一米都不到,体重仅有一百到一百五十克,它的体重远远没有达到值得担心其空气动力学的地步,体格也没到你所说的‘怪兽’的地步。电影中魔斯拉[1]1这样翅展超过一百米的巨虫,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存在。”陈爝又习惯性地反驳我。

“或许还有未被发现的化石呢?”

“韩晋,不是化石不化石的问题,而是科学的问题。”陈爝叹了口气,接着问道,“你知道伽利略提出的平方-立方定律[2]吗?”

我摇了摇头。摇头并不表示我不知道伽利略是谁,而是我只记得伽利略的力学相对性原理和在比萨斜塔做的落体实验。

“简而言之,当一个物体按照比例放大之后,它的表面积是以平方增长的,而它的体积则是以立方增长的。假设虫子的体重是 1g,体积是 1cm×1cm×1cm =1cm3 的小立方体,那么在其每平方厘米的横截面上,只需要承受 1g的重量。但是当它被放大到了一百倍的时候,体积就变成了100cm×100cm×100cm=1,000,000cm3。密度不变,体重增长为 1,000,000g。换言之,每平方厘米的横截面上要承受的重量,变成了 100g。在外骨骼和肌肉没有发生变化的情况下,身体需要承受的重量或者支配活动的力量增加了一百倍。结果就是这些虫子变大之后,运动系统无法支撑,恐怕只能趴在地上被压得粉碎。”

我和陈爝之间的对话,在不经意间成了一个小小的焦点,吸引了一群小朋友和家长停下脚步,围在我们周围。他们的眼神中闪烁着好奇与兴趣,似乎被我们谈论的话题深深吸引。小朋友们或站或蹲,小脸蛋上写满了好奇,而家长们则面带微笑,专注地倾听着我们的对话。陈爝全然未觉自己已经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依然沉浸在自己构建的知识海洋中,滔滔不绝地讲述着。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问题。首先是循环系统。你知道,昆虫的循环系统属于开放式血液循环,不具有哺乳动物那样与体腔完全分离的网管系统,血液仅有一段途程在循环器官背血管内,其余均在体腔内和组织器官间流动。昆虫因为体积小,所以需要的血液量少,因此问题不大。但变大一百倍后,血液流动需要抵抗的重力就会变得非常大,而这种低效率的循环模式显然无法有效保持血液供应。其次是呼吸方面的问题。根据平方-立方定律,可以交换气体部位的表面积增长,是远远跟不上体积的增长的。”

“叔叔,你是昆虫学家吗?”人群中有个可爱的小女孩问道。

那个女孩七八岁的年纪,头上梳着两条辫子,身上穿着一件粉色碎花连衣裙,笑嘻嘻地看着陈爝,手里还拿着一杯奶茶。她身后站着妈妈和爸爸,他们也冲着陈爝笑,似乎在为孩子的发问表达歉意或感谢。

“叔叔不是昆虫学家喔。”陈爝弯下腰,对那个小女孩说。

“那你为什么这么了解昆虫呢?”

“其实叔叔也不了解昆虫,对昆虫的种类和习性,知道的可能还没你多呢。不过叔叔是数学家,比较擅长计算。你要知道,任何昆虫都是在自然界生长的,当然也逃不过自然法则和物理定律。所以我们从小就要有科学精神,多思考,多计算,不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像那位笨叔叔一样,只会幻想和盲从,不讲科学。”陈爝很贴心,生怕小女孩不知道“笨叔叔”是哪位,说话间还特意用手指了指我。

听见陈爝对我的嘲讽,我身后戴眼镜的小胖子笑得差点把手里的冰激凌掉到地上。

“我还有个问题。”小女孩似乎很喜欢和陈爝聊天。

“什么问题呢?”陈爝对孩子尤其耐心。

“蚯蚓有眼睛吗?我在动物园看到狮子、老虎、猴子、兔子它们都有眼睛,但是感觉蚯蚓就是一条长长的虫子,没头没尾,也看不到它的眼睛。”

“蚯蚓这种软软的小动物,它是没有眼睛的哦。它们住在土里,喜欢挖洞洞来找东西吃和喝水。因为一直在地下生活,所以蚯蚓的头部就变得不那么明显了,眼睛也没了。但是蚯蚓虽然没有眼睛,却不代表它‘看不见’。它们身上有很多厉害的触觉器官,比如皮肤上的感觉器官、嘴巴附近的器官,还有能感觉到光线的器官呢。它们对碰到皮肤的东西特别敏感。特别是蚯蚓的皮肤上有很多小小的感光细胞,这些细胞对光线强不强特别敏感,所以蚯蚓能知道是亮还是暗。要是遇到很亮的光,它们就会聪明地躲开,然后爬到黑暗的地方去。即便没有眼睛,小蚯蚓也能很好地生活。对了,你喜欢蚯蚓吗?”

“不喜欢,它的样子很难看!”小女孩立刻摇头,脸上现出了嫌弃的表情。

“不过它自己倒是不介意,因为它整日在泥土里面,也没人会在意它是美是丑,对不对?而且小蚯蚓和它的朋友也不会经常见面,长得好不好看,对它们来说其实不重要。”

“那蚯蚓有大脑吗?”小女孩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蚯蚓的身体结构和我们人类很不一样哦。它们没有像我们一样的大脑,但是它们有一个叫作‘神经节’的东西,这个神经节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指挥中心,帮助蚯蚓感知周围的环境,做出反应。蚯蚓的神经节分布在它们的身体里,通过一些细细的神经纤维连接起来。这样,当蚯蚓的皮肤感觉到什么东西,或者它们的嘴巴碰到了食物,神经节就能收到信号,然后告诉蚯蚓应该怎么做。虽然蚯蚓没有大脑,但是它们用自己的方式感知世界,做出反应,也是非常厉害的哦!”陈爝笑着回答道。

“那昆虫是不是比我们人类厉害呢?”小女孩问道。

“有些方面确实如此,但在思考方面,还是我们人类更胜一筹。我们人类大脑中有大约一千亿个神经元,而昆虫就少得多,像蟑螂和蜜蜂可能才一百万个。可以说昆虫的大脑是极具优秀反应能力的生物结构,但人类的大脑则更擅长思考。打个比方,你长得很好看,蚯蚓长得不好看。因为我们是人类,具有审美,所以才会得出这个结论。但是昆虫却无法理解‘好看’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们的大脑太原始,‘审美’这件事超出了它们大脑的理解范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照顾小女孩的感受,陈爝故意将语速放得很慢。

我心中暗想:陈爝你这一通自说自话的表达,小孩听得懂才是怪事吧!

没想到小女孩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昆虫们是无法理解很多事情的,因为很多事情超出了他们理解的范围,对吗?”

“没错。”陈爝点点头。

“那有没有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情呢?”小女孩又问了一句。

她的妈妈这时候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温柔地说:“人类会学习啊,我们不理解事情的时候,我们就会去学习。”

“昆虫不会学习吗?”小女孩很不解。

“刚才叔叔说了,昆虫的大脑太原始,无法理解很多事情,并不是它不想学习,而是它的大脑能力有限,无法学习。毕竟评价一件衣服好不好看,对一只昆虫来说,实在太难了。”妈妈一边解释,一边瞥了一眼身边的丈夫,“包括你爸爸,帮妈妈选衣服也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爸爸听了只是哈哈大笑。

“评价一件衣服好不好看,超出了昆虫大脑的能力范围,所以即便它想要学习也没有办法。那么,有没有一件事,会超出人类大脑的能力范围,我们就算想去学习,也无法学习呢?”

小女孩这句话问完,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智人大脑的理解能力有边界吗?我们所能理解的事情,是不是也困于我们的肉身,正如一只昆虫无法理解一件碎花连衣裙那样,我们终究无法理解“某些事情”,或者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将其合理化,从而以为自己理解了“某些事情”。

知识是无限的,但人脑作为一种载体,它却是有限的。

这时,展厅出口忽然传出一阵音乐,原来是昆虫剧院的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小女孩的家长向陈爝道了谢,牵着女孩的手就往出口方向走去,看来他们也是去看演出的。

“韩晋,我们回去吧!”陈爝回头看着我。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似乎刚才小女孩提出的问题,让他变得有些沮丧。

“好啊。”我也有些累了。

我跟在陈爝身后,朝展厅出口走去,剧场里开始播放音乐,欢快的旋律中,我忽然感到口袋里手机传来了一阵震动。

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人给我发送了一封电子邮件。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耿书明。

[1] 在电影《魔斯拉》(1961)里初登场的怪兽,是体长一百三十五米的巨大蛾怪兽。

[2]是由伽利略在《关于两门新科学的对话》(Discourses and Mathematical Demonstrations Relating to Two New Sciences)一书中首次描述的,这个定律描述了物体表面积与体积之间变化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