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上,乔伊还窝在床上,脑袋埋进被子里,只露出半个额头。
宿舍窗帘漏进一线阳光,外头传来校园广播的开场曲,《青苹果乐园》正播到副歌,远处有水壶碰在一起的声音。
这是2001年的周末早晨,没有推送、没有闹钟,只有同学拉你起床的声音。
“乔伊,起床没?快起来啦。”
熟悉的声音从床头响起,是张芳。
她穿着整齐校服外套,脖子挂着U盘样式的随身听,手里还夹着一本《高二同步物理练习册》。
乔伊把头探出一点,声音低低的:
“干嘛呀……不是周末吗……”
张芳笑着走过来,“下周就要期中考试了,补一补物理吧。”
乔伊脑子里还在打瞌睡:“我……补什么课……我可是十几年后的市状元……光物理我都能教青华大学实验班……”
但这句话她只在心里想了想,没敢说出口。
只能装作乖巧地点了点头:“哦……等我洗把脸。”
十分钟后,她背着校服书包走出宿舍楼,校道两旁银杏叶开始泛黄,远处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正慢悠悠驶过,后座驮着热水壶和书。
周末的校园安静得像一张发黄的试卷。
阳光落在教学楼外墙上,斑驳一块块;楼梯间的手写“值日轮值表”还贴在原位,红笔圈了“张芳”两个字。
走进教室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同学在座位上等着。
一个是前排的苗雨,一边整理笔袋一边吃麦丽素,嘴角边还沾着点黑巧粉;另一个是后排的杜江,个子高高瘦瘦的,正在练“合力方向图”。
“你们来这么早啊。”张芳边说边掏出练习卷。
“张老师,你来得更早。”杜江嘿嘿笑。
乔伊一边坐下一边偷偷观察他们。
她忽然意识到——她已经忘了“补课”这个词当年竟是那么朴实又真实的事。
没有机构、没有收费、没有家长群。
只是几个成绩不坏、但想更好的学生,在周末自发地搬着课本,拿着炭素笔,在黑板上勾画出一个又一个“我们能更厉害点”的证明。
张芳站在讲台上,拿着粉笔,写下三个大字:
斜面力学
乔伊看着那一横一竖,熟悉得几乎能背出她接下来的讲解顺序。
“这是我们初中就学过的,今天重点讲‘受力分析三角分解’。乔伊——来,你画个示意图。”
乔伊接过粉笔,一边画一边忍不住苦笑。
她现在画这个,和2021年她画四维量子压强差值时的手感,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
那时候她一个人坐在实验舱里画,现在她旁边坐着几个真心想学、偶尔抄错数据还要被笑话的“高中生”。
苗雨偷看她图,“哇,你画得挺利索啊。”
“我……以前补过。”
“你以前在哪儿读的?你转来前都不讲!”
乔伊心一虚:“就……一个偏远中学。”
“也学得这么清楚?你中学是黄冈分校吧?”
一群人哄笑,乔伊也跟着笑了。
她低头看那张刚画完的图,忽然很想拍一张,存在心里。
那天的补课没有对答案,也没有下课铃。
只是到中午大家肚子咕咕叫,张芳才抬头说:
“今天就到这儿,下次我们讲牛顿第三定律。”
苗雨一边收笔一边说:“说实话,我挺喜欢你带的补课,比老师讲得有意思。”
张芳没说什么,只是笑。
乔伊也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
窗外秋风起,远处广播站放着的是范晓萱的《氧气》。
她轻轻闭了下眼。
在这个教室、这张课桌上、这段粉笔灰微浮的空气里——
她不再是穿越者,也不是系统编号Ω-624。
她只是个想考好期中考试的普通学生。
哪怕只有这一上午,也好。
好不容易熬完了张芳两个小时的物理补课,乔伊的脑子已经从“力的合成”漂移到了“人能不能用意念把桌子掀翻”。
她一边收书一边碎念:“明明是周末……到底谁发明的‘自愿补课’?”
话音未落,门口又传来一声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抬头,马星遥正抱着一摞资料进来,手上还有一个透明文件夹,里面是用绿色塑封封面的《数学培优讲义》。
“石老师让我给你补补数学。”
他语气平淡,像说“下节课换位置”。
乔伊差点没翻白眼:“我的天,还有英语、语文的补课老师没?要不一起叫来得了,组个文理混合突击班。”
马星遥淡淡一笑,拉开她前排的椅子坐下:“你想太多,英语老师周末回县里结婚去了。”
“那语文?”
“语文组这周末负责抄黑板报。”
乔伊苦着脸:“我就不能当个安静的转学生吗?”
马星遥翻开讲义,象征性地指了几道题:
“这些是老师画的重点……不过也不用都做,随便看看。”
他讲得不快,语气克制而简洁。
不像陈树那种“嬉皮笑脸硬把公式讲成综艺”的风格,也没有张芳那种“卷王式的背后压迫”。
他只是像一个已经理解世界逻辑的人,在用最简单的词汇告诉你:这个世界可以被拆解。
乔伊听着听着,突然抬头问:“你对量子波动怎么看?”
马星遥手一顿,没抬头:“你是说哪一块?测不准?叠加?还是观察者效应?”
乔伊盯着他:“你都懂?”
“略懂。”他终于抬眼,目光不带一丝玩笑,“我爸以前是铜山矿电工程组的技术负责人。小时候,他跟我说过一个词——‘粒子纠缠’。”
“我当时还小,以为是卡带绕带的意思。”
“后来上了高中,才明白,卡带绕带可以解开,但量子缠绕,有时候会影响另一个你不认识的世界。”
乔伊怔住了。
她嘴唇张了张,最终只说了一句:“你是我第一个听懂‘观察者效应’的人。”
马星遥顿了顿,说:“你不是第一个提起‘量子’的人。”
教室安静了一瞬。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他们中间的课桌上,铺在练习册和涂改液之间。
那种静谧,是青春里极少出现的一种氛围——不是躁动、不是明恋、不是八卦。
是两个少年,在试图用逻辑和世界建立连接的那一刻。
马星遥忽然问:“你以前在哪个学校?”
乔伊一怔,下意识回答:“一个挺偏的中学,实验多,学生少。”
“你们做过量子跳跃模拟实验?”
“……做过。”她压低声音。
马星遥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你,应该懂这个世界的‘不完整性’。”
乔伊没接话。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草稿纸,那一行“sinθ=F/N”的公式,被她手指轻轻蹭了一下,散成了灰。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别班来打水的学生,还有广播站在试音的片段:
“这里是铜山二中校园之声,青春频道欢迎你——”
声音断断续续,却仿佛在呼应:
“青春的频率,已经对上。”
他们谁都没说破,但这段对话,像是在沉睡的真相上轻轻点了一下。
“你知道吗?”乔伊靠着椅背,忽然问道,“如果我们把一个电子发射器,面向两个窄缝,每次只发出一个电子——”
马星遥接上:“——最后在屏幕上看到的,不是两个光点,而是一组干涉条纹。”
乔伊眼神微亮:“所以,即使一个电子,面对两个缝,它也选择了‘自己干涉自己’。”
“你不觉得吗?”她声音低了些,“这个世界很像双缝干涉。”
马星遥轻轻点了点头,手指有节奏地敲着课桌面:“没人知道‘它’在通过哪个缝——只有观测后才决定‘它从哪来’。”
“就像……”乔伊低头,轻声说,“你是谁、你从哪来、你要去哪里——不是你自己说了算,是别人看了你以后决定的。”
马星遥忽然不说话了。
窗外传来一声“咚”的篮球落地声,还有体育组老师在远处喊“归队”,但教室里仿佛静止了。
他看着乔伊的侧脸,眼神不再是高冷的。
那是一种——少年遇见另一种思维的少年时,独有的惊讶和微光。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他终于问。
乔伊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反问他一句:
“你相信多重世界吗?”
马星遥没说话,只是从他的讲义夹层中,缓缓抽出一张纸。
那是一页旧草稿,上面画着一组非常规的“双缝干涉偏振路径图”,标注精细,字迹清楚。
角落里有一个不显眼的标记:
Δ- 624.3
乔伊眼神一凝。
他没解释图的来源。
她也没有问。
那一瞬,空气像是塌了一下。
她意识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只是“学习好”的同学,可能知道得比他表现出来的多得多。
而他,也突然明白了——
“你不是第一次想这些问题,对吗?”
乔伊低头,手指抠着桌角的涂改液痕迹,轻声:“我也不知道我是第几次在想了。”
两人沉默。
却有种难以言说的默契,像是在“干涉条纹中同频闪动”的两束光。
马星遥忽然从抽屉里摸出一颗橡皮,笑着扔给她。
“那……就当我们还在‘未被观测’的状态。”
“你是谁,从哪来——我先不问。”
“但你要是被‘观测’坍缩了,别忘了告诉我:你当时的轨道,确实经过了这间教室。”
乔伊抬头,眼睛亮了一下。
她从没想过,自己在这样一个旧桌椅、粉笔灰、阳光斑驳的教室里,会有某种“宇宙级”的被理解感。
她忽然轻笑:
“你真是个浪漫的理科生。”
马星遥挑眉:“你是我见过唯一把‘干涉图’讲出悲伤情绪的女生。”
光落在他们的练习册上,窗台被风吹动的资料页轻轻抖动,像宇宙中波动的某条暗流。
那一刻,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但都知道——这一场对话,不止是关于光的折射。
而是他们的轨迹,真的交汇了。
他们俩还坐在教室里。
窗外的阳光倾斜,楼道里传来同学跑步的脚步声和老风扇的“咯吱咯吱”响,但教室里安静得只剩粉笔灰在空气中慢慢下沉。
他们不知道,就在这所学校的五公里外,铜山矿业局档案馆地下一层的某个被封存的保险柜,静静躺着一份标号为“Ω-624”的实验总结文件。
落款时间:1998年12月10日。
标题:“双缝干涉·实境延展模型的非线性异常事件观察报告”
副标题:“即使一个人未被观测,他也可能因为‘另一个维度的观测行为’,在现实中被重新‘坍缩’。”
正文第一页,记录了铜山三号井矿难前12小时的“地质感应数据”异常:
——矿井深处出现12秒间断性电磁涨幅,频段为624.3 MHz。
——该频段与实验参数设定中的“双缝模拟干涉信号”波形一致。
——波形叠加时段与三名矿工“失联”时间完全重合。
——事发后该区域被外部观测记录仪识别为“逻辑不闭合区域”。
实验室备注:“初步推测,该现象为干涉实验被实境化后,系统中存在‘双状态’的观察行为。”
换句话说:
铜山矿难不是自然事故。
是一次“干涉观察”引发的实境坍缩现象。
观测者不是矿工,也不是设备。
是两个世界:
2021年的“Ω-624实验组”,和2001年仍在运转的“世界原态”。
两个时空的“观察行为”不一致,导致“被观测者”的状态塌缩成“不可回溯”。
其中三人“消失”,一人“返回”。
那个返回的人,名字叫——马翔。
——马星遥的父亲。
而乔伊的穿越,正是这场“干涉演算”的余波之一。
2021年,Ω-624实验组模拟了一次“通过干涉切换身份维度”的实验。
乔伊作为“观察干预者”之一,在一次系统故障中,未被设定为“观测对象”,却在实验运行时被“窗口效应”带入系统。
她没有跳跃。
她是掉进了“另一条干涉轨迹”里。
而那条轨迹——
是2001年,一个原本名为乔伊、家庭缺席、成绩中游、几乎透明的高中生的生活通道。
在一次“宇宙级双缝干涉模拟中”,
她的世界和“另一个她”的世界发生了叠加。
系统没有识别失败。
系统只是换了一个她不记得的“缝”。
而马星遥的父亲,作为当年铜山实验设备的维护工程师之一,正是最早在事故中听见“另一个频率”的人。
他在笔记中写下:
“624不是电波,是某种……决定‘哪个缝被看见’的行为。”
而Ω-624实验的最终目的,从未是为了“穿越”。
而是——“从两个未来里,找到那个应该被实现的那个。”
乔伊的存在,打破了那个设定。
因为她,本不该进入这条轨道。
可她来了。
于是,所有的观察、干扰、追问、静默、靠近、喜欢、隐藏、投射——
全都成为了干涉中的一束光。
而哪一束光,会坍缩成最终的“现实”,
仍旧,没人知道。
教室里,乔伊还在低头写题。
马星遥拿着笔,忽然又问了一句:
“你……真的觉得,一个人可以被两套宇宙同时观测吗?”
乔伊顿了顿,笑了一下:
“我觉得……那个人会很累。”
风穿过窗子,光斜照在她的眼尾,泛起一点很轻的湿意。
而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一句她导师说过的话:
“量子世界从来不讲确定性,它只讲——可能性。”
而她,可能就是一束被观察者遗忘的光。
但现在,
她正在缓慢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