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二妮

自从去了那个咖啡馆，妈妈就变成一个爱讲故事的人了。

那个咖啡馆是个很有个性的咖啡馆，所有进去喝咖啡的都是非常非常喜欢猫的人。因为那个咖啡馆里养着很多猫，妈妈说有十多只。

妈妈说，她是无意中走进那家咖啡馆的。

让妈妈惊讶的是，咖啡馆的大门被一道半人高的栅栏拦着，需要店主从里面打开。

一进门，一个服务生就用消毒液喷了妈妈的手心，他让妈妈两只手搓手消毒，紧接着拿出一张单子让妈妈点单，一副生怕妈妈逃跑的样子。

妈妈点了一杯焦糖拿铁。等待的时候，妈妈发现咖啡馆里的沙发都破破烂烂，所有的靠背都皮开肉绽，露出奶黄色的海绵。咦，不用猜，都是猫咪们的杰作。

那些猫咪，一共有多少只？妈妈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到底多少只？十八还是二十？

它们在靠近橱窗的阳光下打盹儿，在桌子上舔毛，在椅子边溜达，在窝里呆呆地望着不知哪个目标……一只猫走过妈妈身边，用身子蹭了蹭妈妈，它的毛立刻像稀稀疏疏的雪花在阳光中飘飞起来。

“来，让我摸摸。”妈妈冲那只猫招手。

那只猫没有搭理妈妈，它慢悠悠地走开了。

妈妈喝一口咖啡，味道不错。嗯……咖啡店的味道太冲了，这么多猫猫的味道，猫粮猫砂猫屎猫尿的味道，齐刷刷地在空调营造的暖气中升腾着， 妈妈不得不时不时地屏住呼吸。

妈妈说，那些猫，有她觉得好看的，也有觉得难看的，但怎么看，都觉得比起洋芋来，还是不那么好看。

妈妈是戴着有色眼镜看猫猫们呢，就像我看妈妈，也觉得她是最好看的一个妈妈呀！

妈妈想尽快喝完味道不错的咖啡，离开味道刺鼻的咖啡馆。

这时，进来一个长发女孩，她端着她的咖啡， 坐在妈妈对面。

那么多空位，她选择了妈妈的对面坐下，就是为了跟妈妈说说话。

“您也喜欢猫？”长发女孩的语气和神情都很有教养。

不知为什么，被女孩称为“您”，妈妈并不是很开心，她觉得女孩之所以这么尊重她，肯定是因为她看上去年纪大了。妈妈不甘心变成一个中老年人，她总说她心里的那个小姑娘还活蹦乱跳地没离开呢！

“嗯。”妈妈应了一声。

长发女孩是个聪明的女孩，她没有再问妈妈话，而是对着那只刚刚蹭过妈妈衣服的猫喊了一声：“二妮。”

那只猫懒洋洋地朝她走来，趴在她身边，任她在背上和头上摸来摸去。

这下，是妈妈主动问话了：“它好像跟你很熟啊？”

“是，我们是朋友了。我经常来这里，这么多猫，也就它跟我最亲。大概这就是缘分吧！”

“你……养猫吗？”

“想养。但一个人在这个城市， 怕照顾不好， 就没养。”

妈妈的那一丝丝不快已经全然消失，心情轻松的妈妈话可就多了。

妈妈讲了我的很多事，有好事也有糗事。话多的妈妈，有的人讨厌，有的人喜欢。很明显，长发女孩喜欢话多的妈妈。

女孩给妈妈讲了她的故事。

女孩大学毕业后，一个人来到这座城市。她说，她曾经的理想就是一个人生活，轻松的，没有压力的，耳朵边不再有妈妈的啰唆和爸爸的教训。

真的一个人生活了，才发现真的是好孤独啊！ 下班回到租住的小房子，静悄悄的屋子让人心发慌，小房子也因为这寂静变得无比的空旷。

夜里常常做梦，梦见很多小时候的人，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她和奶奶生活在乡下，养过一只猫。当然，就是普通的田园猫，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居住在乡间的猫几乎都是田园猫，它们的主要作用不是陪伴主人，而是帮家里抓老鼠。

奶奶的房子跟奶奶的岁数差不多大，家里的角角落落堆满了奶奶舍不得扔的旧物，断了腿的椅子，破了洞的橱柜，打了补丁的棉袄……奶奶都像收藏宝物一样的收藏着。那些东西，恰恰是老鼠最爱的藏身之地。

奶奶家从来没缺过老鼠，即便是在缺衣少食的日子里，老鼠依然“不离不弃”。

直到有了那只猫。

那只猫就叫二妮。

二妮刚来的时候，瘦得像两层皮，在风中走路感觉是摇晃不稳的，叫人很担心它会被大风带走。奶奶从嘴里省下饭菜给二妮吃。不到两个月，二妮的毛色开始有了光泽，跑起来也矫健多了。

二妮第一次捉到老鼠那天，她和奶奶比过节还高兴。

二妮也高兴，它把老鼠放了捉，捉了放，好像是在检验自己捉老鼠的本领，顺便也展示一下。直到老鼠瘫在地上瑟瑟发抖，再也不能逃走时，二妮才把它吃了下去。

不捉老鼠的时候，二妮很安静， 总是趴在廊檐下晒太阳。奶奶为了让二妮晒得更舒适，在那里铺了一块小褥子，是她婴儿时垫在身下防尿湿的褥子。虽然那褥子被尿湿过无数回，奶奶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居然没留下腥臊味儿。二妮很喜欢那块褥子，它把自己团成一个绒球，把脸藏在爪子弯下， 一睡就是半天。

冬天，二妮会偷偷往她被窝里钻。好多次夜里醒来，她都觉得脚边暖烘烘毛茸茸的，不用说，一准是二妮卧着呢！于是她就把脚贴着二妮的身子， 继续安心地睡到天亮。睁开眼睛时，二妮正坐在床边上，用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瞅着她。

后来， 二妮生过好几窝小猫，每一窝的小猫花色都不同。那些小猫满地跑，无忧无虑。跑着跑着，小猫就越来越少，它们各自去了不同的新家， 最后又只剩下二妮一个。

奶奶的家是二妮一辈子的家。

她念高中的时候，二妮没了。那时她已经跟着父母进了城，在电话里得知二妮没了，她抱着电话就哭了。爸爸妈妈很不解，觉得她为一只猫哭成那样太脆弱。只有她知道，对她来说，二妮不是猫， 是家人。

长发女孩说，她的童年是乡村、奶奶以及那只猫的记忆，中学后则是家乡小城、父母以及学习学习再学习，现在又来到这里面临工作的压力和人际关系的困惑，她常常感觉迷茫，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这家咖啡馆的所有猫都是没有名字的。她第一次来，就这只猫比较亲近她，所以她只要来，都会摸摸它。她试着喊它二妮。时间久了，它居然认可了这个称呼。

二妮坐在长发女孩腿边，专注地舔着毛，舔完了腰背舔前爪，舔完了前爪舔后爪，好像舔毛是世间最最要紧的事。

长发女孩说：“每次心里无着无落的时候，我都喜欢来这里看看它。看它那么与世无争无欲无求的样子，内心会安静很多。做自己就好，不要去想太多，这好像是猫的生活态度，比比猫，我不如。”

妈妈说：“我家养了一只猫，它叫洋芋。我从它身上也学到很多，它也给了我很多安慰。”

她们俩喝着咖啡，聊着猫，以及生活。

妈妈忽然意识到，她已经忘记了咖啡馆里难闻的气味。

看来人的适应能力也不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