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2:北漂那些年,我的得与失
和所有“北漂”不同,我来北京是因为离家出走,不是为了追求梦想。
我在南方读本科,学校里九成学生都是本地人,校园里广为流传着一种说法,“本科生是金子,硕士生是银子,博士生是铜。”
学长学姐们,最优秀的一批,本科毕业就匆忙杀入职场,有人创业当老板,有人三年做到业务主管,有人常年全球飞、住五星,令我等后辈好生羡慕,深受其影响,坚信“学而优则贾”。
在这样的文化土壤里,选择保研、考研,似乎不是最优解。
大四时,学院的保研名额竟然多过报名人数,加上大多数学生不愿出省上学,一所不错的985院校,因在省外,最终无人问津。
四年大学读完,我无论如何不想在象牙塔继续“蹉跎岁月”,各行各业的实习做了5份,只想尽快进阶,当上“都市白领丽人”。
但我爸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非常看重学历,把我从广州不远千里薅回家,按头复习考研政治。
复习了没几天,实在啃不动那几厚本“肖秀荣黄皮书”,年少轻狂,跟他俩“道不同不相为谋”,毅然离家出走,来了北京。
从那天起,得失输赢,苦与乐,才真正有了分野。
人生这盘棋,从今往后,没人能替我下了。
我在摧枯拉朽的北风里,一夜长大。
01
刚来北京,借宿在表哥家,表嫂临盆在即,不大方便,一周后,我搬出来,住天通苑。
四居室,朝北,竟拥有6个邻居。
房屋很新,但不知为何住着经常头疼,后来才知是甲醛超标。
朝北的房间常年见不到太阳,只能依靠对面玻璃的反射才有亮光,我暗下决心,再搬家,绝不能选朝北的房间。
半个多月,我谋到一份小公司的工作,在望京,1小时地铁,不算远。
但天通苑作为全亚洲最大的小区,相传工作日每天有50万人出行,单是早高峰进地铁站,就要排队40分钟。
公司要求9点到岗,但如果7点出门,撞上早高峰,必然迟到。为了错峰,我5点45起床,匆匆洗漱,6点出门,7点半就来到工位。
我们在一幢别墅里办公,环境宜人,午休时,在别墅区里溜溜达达,看花、喂猫、晒太阳。
只是周围很少小饭馆,午饭只能常年吃外卖,为了节省开支,我每晚做好次日的午饭,装在书包里,第二天带到公司,加热来吃。
但我其实不太会做饭,经常打开饭盒,发现茄子还生着、鸡翅做咸了、金针菇没味儿……只能勉强充饥。
每逢月底,人力的同事会在楼顶天台,给当月生日的小伙伴们举办生日会。
年底开年会,老板和总监们大方,红包都奔五位数去。
可能因为每天到岗太早,我很快就升级、涨薪。不知是“话术”还是实情,顶头上司说,“你是全司升级最快的员工”。
02
我总觉得,钱不是省出来的,是挣出来的。
主业驾轻就熟后,就想着拓宽副业。
在朋友的介绍下,我顺利进入一家教培机构,线上教英语。
彼时还住天通苑,因为甲醛超标,换到了顶楼朝西的三居室,32层,几乎可以俯瞰天通苑的50万人出行,只有3个邻居,但室内面积更小了。
每晚8点到家,还要做饭,忙完倒头就睡,只能趁双休日,从早到晚地带课。
我算了笔账——因为有了课时费,时间比从前更加宝贵,是真正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必须搬到离公司更近的小区,最大限度缩短通勤时间用来上课,并将租金涨幅控制在增加的时薪以内,这样才最划算。
时值盛夏,某个夜晚突然屋顶漏雨,把半张床都打湿,我顺势搬到望京去了。
自此之后,租房要求又多一条,不要顶楼。
租金涨了不少,我于是更加勤勉地上课。
6点下班,20分钟到家,不吃晚饭,只当减肥。
掐着时间6点半准时上线,5节课,11点半下线,嗓子里像烧了锅炉。
那段时间不再加班,每天都步履匆匆地奔跑在14号线,我从没觉得辛苦,只是庆幸不必在天通苑挤早高峰。
刚搬走,就看到一则新闻,早高峰的天通苑地铁站,有人被挤成4级伤残。
半年后,终于攒够钱,买了一辆小小的雪佛兰。
03
望京的房子老旧,2楼,有数不清的蟑螂。
睡眼惺忪的早晨,拉开冰箱门、打开微波炉、拎起垃圾袋……它们无处不在,让人瞬间睡意全无。
由此,我的租房需求清单又多一项:4层以上。
某天傍晚回到家,发现整个小区都停电。
课也没法上,邻居也都没回家,我坐在床上,幻想满屋蟑螂向我围拢而来,把自己吓够呛。
收拾好小包袱,火速订了一间五星酒店,奢侈地打了车,半小时后,我已泡在酒店温暖的浴缸里了。
后来跟朋友说起,我曾因为害怕蟑螂,花了半月工资,住了一晚家附近的五星酒店,朋友对我肃然起敬。
我不心疼钱,更心疼自己,何况钱好挣,快乐很难。
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经常遭遇“坏事”,倒霉的时候总归短暂,那就应该在最痛的时候好好拥抱、疼惜自己,否则平日里哪有那么多机会,对自己大献殷勤呢。
你要成为那个给自己雪中送炭的人。
没过多久,我收到来自行业大公司的邀请,没有任何留恋地跳槽了。
第二家公司规模大、制度成熟、组织架构完善,我迅速成长,无论是业务能力,还是职场心智,终于完成从“学生”到“社会人”的强力转型。依托更大的平台,为今后的写作事业奠定坚实的基础,结识了众多作家和媒体人,他们一直给予我榜样的力量和无私的帮助。
我从没后悔过当初的决定,相反,这是我职业生涯中非常有远见的一次跳槽。
只是那时我25岁,想要的更多,于是再次出走,提出裸辞。
04
裸辞之后,我在欧洲漫无目的地游历,写就《这一生关于你的风景》。
这本书很不顺利,花了将近5年才定稿,没人愿意出版,市场看重“热度”,我却像一个老工匠,一字一句打磨手艺,追不上图书行情的风云变幻。
出版前辈说,趁《一生欠安》最火的时候,不论你第二本书写得多么差劲,在风口上都可以借势起飞,销售数据再创新高。
我将信将疑。
等到4年后完稿,才傻了眼。
曾经的约稿编辑纷纷婉拒,跟我关系最好的一个悄悄说,主编说你过气了。
从没当过明星,居然也会“过气”。
我倒是不生气,写作是放长线,急不得,做了几十页毛遂自荐的策划案,一边慢慢物色出版公司,一边又花去一年逐字修订。
后来,这本描写独立女性的故事合集上市后,我妈怕我压力太大,时常来电探问我的“精神状态”。
我其实很满意,书能出版已是胜利,身边的亲朋好友解囊支持,不遗余力地帮我宣传推荐,因为这本书,我先后做客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北京文艺广播,销量还攀上过新书榜单前10名。
有此成绩,我很知足。
更重要的是,我笃信这本书具有长久的生命力。
《一生欠安》写于18岁,凛冽、桀骜、愤世嫉俗,正是常常深夜痛哭的年纪。
我写爱而不得的女人和轻诺寡信的男人,对待感情,满纸质问。文字表面克制,内里尽是激烈、尖锐的对峙。
《这一生关于你的风景》完稿,我快30岁了,饿过肚子,赔过笑脸,见惯别离,饮过苦杯,习得包容和慈悲,懂了世人皆苦。戒了情绪,只把剧中人的不得已都剖开来,给你看。
我依然深爱着笔下的人物,但除了鸣不平,更试图回到“案发现场”,探寻另一种改写结局的可能——是怎样的局限使她们不得善终,作为看客的我们又能否幸免,它凝结了我彼时全部的智慧。
欣喜自己的成长,也能坦然面对所有读者的喜欢——我尽力了。
如今回头望,《一生欠安》再版了两次,《这一生关于你的风景》新版也将在2025年末与大家见面,这十来年,我从一个怯怯的小姑娘,长大成一个自由而坚定的女性,这并不容易,但很幸运,依然拥有爱我的你们,不曾走散。
从欧洲回来,进入一家央企,在这里才明白,父母当年按头让我考研之明智。
北京与广州不同,学历重要,“爸爸是谁”也很重要。
改变不了出身,我于是暗无天日地复习考研,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名校,还评了两年“三好学生”和“优秀学生干部”。
搬了好多次家,最终搬到一个破旧的一居室,幸而不再与人合租,生活变得好了一点。
不久,我攒钱在京郊买到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子,交房时,惨遇开发商爆雷。
我所在的部门牵头投资了一个大项目,损失惨重,部门业绩一落千丈,凛冬将至,人人自危。
自那以后,我就离开了北京。
先在天津生活了几年,后来又搬去浙江,在江南水乡过上了现世安稳的小日子。
半生颠沛流离,终于吾心安处,有枝可依。
05
坦白说,从十三四岁第一次来北京,到如今,我从未爱过这个城市。
在南方读书时,最喜欢去市立图书馆,早9点开到晚9点,灯火通明,不必办理借阅证即可在馆内读书,随处可见穿衣打扮像是农民工的朋友蹲在书架边,如饥似渴地读书。
进馆之后,取阅方便,各类图书用最浅显易懂的文字分类,浩瀚的书海触手可及。
工作人员态度温和,不厌其烦地帮眼神不好的大爷、阿姨找书,尊重每一个来读书的人。
地下一层常年开设免费展览和名家讲座,我见过的大作家、知名主持人、学者基本都是在那里。
去北京国家图书馆,在看一本书之前,要被颐指气使的工作人员,指挥去到地面一层存包,再去地下一楼办借阅证,爬天梯一样来到阅览区,密密麻麻的分类简直眼花,问询台后的工作人员永远眼皮不抬,惜字如金,舌头卷到天上去,一句没听清,就拿一种“瞅傻子”的眼神望你,直看得你无地自容。
一趟跑下来,早已精疲力尽,生生在图书馆走出小一万步,没等坐几分钟,四点多,工作人员的大喇叭开始喊闭馆清场。
“北漂”多年,我只去过国图两次,第二次是去退卡。
它大概也不欢迎我去,所以也不在乎我的感受。
大学快毕业时,我和室友常约着去一家惠民健身房,因为是政府的惠民工程,周二到周五,工作时间免费使用,其余时间即便是收费,也只收很少的钱。
没课的学生、弹性上班的打工人、退休的大爷大妈,抽空都会来健身,秩序井然,并没有因为免费,就被搞得脏乱差。
在北京,我没见过这样的场所,身旁所有朋友都是花钱健身,市民强身健体完全是市场行为。
我鲜少感受到这里的人文关怀,它更像一场公平的游戏,如果你有钱,自然可以享受帝王般的服务,要是没钱,必须学会忍受窘迫与冷眼。
它也像一座巨大的熔炉,年轻人用野心之火把它烧得炽热,从这里能淬炼出一个个不近人情、咬牙切齿、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硬汉”。
至于那些享受安逸、甘愿服输的人,或穿行在熙攘人群之外,变成“非主流”,又或忙于逃离此地。
06
我有过一个领导,她大约是我见过最典型的“成功北漂”,如果你去过北京,一定见过这样的人。
她个子不高,嗓音洪亮有力,眼睛很大,眼神里永远有生猛和精明。
她没有良好的家世和学历,所以一进职场,就不知疲倦地工作,脸上写着“我要改命”四个大字。
她对自己原生的身材、五官、家庭有很多不满甚至憎恨,对贫穷、懒惰、愚蠢更是痛恨和不齿。
她挣到的第一笔提成,立刻整牙、垫胸,往后多年孜孜不倦地做医美,要穿最潮的名牌,背最新款的奢侈品包。
27岁当上主管,29岁向公司预支工资、借钱买房,35岁年薪百万,38岁自主创业。
说话语速极快且从不重复,利益面前锱铢必较、不讲人情,从不在乎跟谁撕扯,更不记得倾轧过、伤害过谁,她永远自视正确,甚至自立门户之后,抢了自己师父的客户,还在朋友圈发小作文以示正义。
拼命的后果,是还不到40岁已确诊了癌症早期,从踏入职场的第一天起,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5次,“刚下手术台就要见客户”的光荣事迹,永远被她津津乐道,勉励后辈。
她当我领导的时间很短,还不到半年,但她不喜欢我,因为我没有野心和物欲,围在她身边的人,一定要讨论爱马仕,哪怕买不起,也必须执着,但我,却没有那么多“想要”。
我认识她时,她还远没有年薪百万,但我那时就知道,她一定会成功。
有一天,她从早到晚连轴转地跟客户、老板、兄弟部门开会,午饭只匆匆啃了一个罗森的饭团,晚上快7点,仍不打算回家,要跟我们几个手下把项目“再过一遍”。
我拿起小本子,准备往会议室走,回头看她,她说:“会开得太多,嗓子都要冒烟了。”
她喝了一口水,毫无征兆地吐了出来。
是那种身体疲惫到极限,拒绝摄取任何物质的本能反应。
她无所谓地笑一笑:“最后一口仙气都被我吐掉了。”
然后,她迅速盖好杯盖,气定神闲地抱起电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掉,一边回头对我说:“快来,咱们再把进度过一遍,看看能不能都提提速。”
徒留我在原地愣神。
很难想象,一个人的意志力可以如此强大,以致枉顾身体机能的弹性。
那也是我第一次认真思考:成功、健康、财富、幸福,到底哪个更重要?
没过多久,我就从她的团队离开了,尽管那是全司业绩最好、门槛最高、蒸蒸日上的团队。
她没比我大几岁,但那样的未来,我一点都不想要。
我害怕活成“下一个她”,那种害怕,让我走得无比坚定,甚至几年后,毫无留恋地离开北京,大抵也是受了这种“成功北漂”的惊吓。
回望那些年在京的日月,无论是否情愿,它都不由分说地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我依然不喜欢这里,它似乎也并不在意我是否喜欢。
越来越多名人、素人纷纷逃离北京,他们曾为它进献了那么多年的青春和心血,依然留不下。
于我,那是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也曾生出过许许多多的牵挂。
《小王子》里写,要想制造羁绊,就要冒着掉眼泪的风险。
不知掉了多少眼泪,我终于和这座城拥有了很深很深的羁绊,相对而立,相拥而眠。
可是北京,再见。
我将在深秋的黎明出发
伴着铁皮车厢的摇晃
伴着野菊花开的芬芳
在梦碎的黎明出发
……
我看着满目创痍的繁华
感到痛彻心扉的惆怅
听着心在爆裂的巨响
陷入深不见底的悲伤
……
——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