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墨色的天幕将大胤王朝的京城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坊巷深处,平日里觥筹交错、人声喧哗的户部主事李府,此刻却死寂得令人心头发紧,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一点微弱的烛光从书房的窗棂内艰难地透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投下几缕无力摇曳的惨淡光影。
“吱呀——”一声,厚重的坊门被几名手持提灯的刑部差役用力推开,寒风裹挟着不安的气息倒灌而入。领头的是刑部捕头刘坚,他年约三旬,面容刚毅,一双鹰目惯常锐利,此刻却拧成了疙瘩,眼中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凝重与深切的困惑。
书房之内,户部主事李明远歪倒在他那张紫檀木太师椅上。他双目圆睁,瞳孔涣散至极致,脸上凝固着一种混杂了极致惊恐与不可思信的扭曲表情,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亲眼目睹了某种超越凡俗理解、直击神魂的可怖景象。然而,他衣冠整齐,身上并无半分外伤,门窗亦是从内紧锁,不见丝毫撬动痕迹。唯一,也是最诡异的,是房间内弥漫着一股奇特的香气——初闻甜腻,似某种名贵花蜜,细品之下却又带着一丝深入骨髓的阴冷与败落,久久不散,令人闻之欲呕,心神不宁,甚至隐隐牵动着识海深处某些不愿记起的恐惧。
经验丰富的老仵作上前,神情肃穆地仔细查验。他捻动银针探过李明远的口鼻、耳窍,又细细检查了他的指甲、皮肤,甚至撬开牙关审视舌苔,最终却只能颓然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刘捕头,死者身上无任何外伤,亦无常见毒物之迹象,更非外力窒息或脏器骤停……死因,死因太过蹊跷!老夫行伍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离奇之事。倒像是……像是被活活吓死的,可又是什么能将人吓成这般模样?”
刘坚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书房内的每一处细节,书架上整齐的卷宗,笔洗中凝固的墨迹,最终,他的注意力凝固在那若有若无,却又始终霸道地萦绕在鼻尖,甚至试图钻入脑髓的异香之上。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这香气,绝非凡品,更非善物。它本身,似乎就带着某种“规则”性的恶意。
与此同时,京城另一端,一条僻静得几乎被人遗忘的巷弄深处,一家门脸小得不起眼的香铺——“尘香斋”内,一灯如豆,光晕昏黄。年轻的掌柜苏隐尘正垂首而坐,用一柄玉杵在青瓷研钵中细细研磨着手中的一味罕见的“月下昙蕊”。他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衫,面容清俊,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难以接近的疏离。他研磨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次碾动都仿佛蕴含着某种独特的韵律。
突然,他研磨的动作微微一顿,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他那远超常人的“通灵嗅觉”,仿佛从穿过坊巷的夜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淡、极远,却又与周遭所有凡俗气息都格格不入的异样——那是一缕混杂着极致惊惧、生命力瞬间败落、以及某种扭曲规则残留的死寂之气。他眉头微蹙,左手不自觉地抚过左臂衣袖之下,那股气息太过遥远混杂,如同水面泡影,转瞬即逝,他便没有立刻深究,只当是城中某处污秽之地偶然翻腾起的恶念。
“苏掌柜,苏掌柜可在?”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推开虚掩的铺门,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与期待,“老朽这失眠的老毛病,可就全指望您那家传的安神香了。”
苏隐尘抬眸,清冷的目光在老者身上短暂停留。在他那特殊的感知中,老者身上并非只有年老体衰的寻常气息,更夹杂着一股因长期焦虑而郁结的肝火之味,以及心神失养导致的虚浮之气。“嗅觉映像”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老者在榻上辗转反侧,胸口如同压着巨石。他垂下眼帘,继续手中的活计,声音清淡却准确无误:“老丈近来是否常感口干舌燥,夜半易醒,且胸中烦闷,偶有心悸?”
老者闻言一愣,眼中露出惊奇之色。他并未言明自己的具体症状,只含糊说了失眠。“哎呀!苏掌柜真乃神人也!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老朽看过好几位名医,都说只是年岁大了,气血两虚,可换了多少方子,吃了多少汤药,就是不见丝毫起色。”
苏隐尘从一旁的小药柜中取出一包早已配好的香粉,香气清雅悠远,递给老者:“此乃‘静心沉梦香’,以白檀为主,辅以茯神、远志、夜交藤。白檀定心,茯神安魂,远志开窍,夜交藤引人入寐。此方重在清心降火,宁神益智。老丈回去用温火慢熏,避开风口,半月之内,当可见效。”他仅凭老者身上那细微的、常人难以察觉,却逃不过他“通灵嗅觉”捕捉的“信息素”,便已洞悉其症结所在。这便是苏家代代相传,既是天赋异禀,却也给他带来无尽困扰与禁忌枷锁的“通灵嗅觉”。
送走老者,夜已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苏隐尘正准备掩上铺门,一道熟悉却又带着几分不速之客意味的身影,出现在了尘香斋门口。正是刑部捕头刘坚。
刘坚并非第一次来此。苏家在香道上的名声,即便早已没落,甚至在某些知情人眼中染上了些许不祥与禁忌的色彩,但在京城一些老一辈捕快和官员的记忆中,仍旧占据着一席之地。如今面对这桩毫无头绪,却又透着彻骨邪异的无头悬案,那弥漫在凶案现场的诡异香气,成了他目前唯一能够抓住的,稻草般的线索。
“苏公子,”刘坚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深夜叨扰,万分抱歉。实乃……实乃都中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奇案,案情诡谲,毫无头绪。卑职思来想去,唯有那现场遗留的异香最为可疑,故而斗胆前来,想请苏公子凭借家学渊源,从‘香’之一道,看看能否为我等指点迷津,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苏隐尘闻言,持着门栓的手指微微一紧,眼底掠过一丝本能的抗拒与深深的忌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上的家族诅咒——“香噬”,与那些过于强大、邪异,甚至触及“规则”层面的香气之间,有着怎样致命而痛苦的牵连。他只想守着这家小小的尘香斋,如同隐入尘埃般,安稳度日,远离一切足以惊动体内那头沉睡凶兽的纷争。
“刘捕头过誉了,”苏隐尘的声音清冷疏淡,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苏某早已不是什么‘苏家公子’,不过是一介勉强糊口的普通香贩。官府的案子,事关重大,苏某才疏学浅,实在无能为力。”
刘坚并未因他的疏离而放弃,反而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详细描述了李主事书房中那诡异香气的种种特异之处,着重强调了那种“初闻甜腻至极,仿佛能勾起人最原始的欲望,细品之下却又带着一丝能渗透骨髓、冻结魂魄的阴冷与死寂”的矛盾而强烈的特异之感。
当听到“甜腻与阴冷并存”、“勾魂夺魄”这些字眼时,苏隐尘持着门栓的手猛地一僵,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下意识地握紧,袖中的左臂肌肤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些描述所触动,开始隐隐发烫。一段段被尘封的、模糊而痛苦的家族记忆碎片,如同被诅咒的尖锐符文般,强行划过他的脑海,与他血脉中那个沉睡了许久的家族诅咒,产生了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视的共鸣。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刘坚以为他绝不会答应,心中开始泛起失望。最终,在刘坚近乎哀求的目光,以及内心深处那一丝源于家族宿命、无法完全割舍的悸动驱使下,苏隐尘缓缓抬起眼帘,眸光深沉如古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沉重:
“……也罢,我随你……去看看。”
他知道,一旦踏出这一步,平静或许将就此远去。但有些宿命,似乎从他出生起,就注定无法逃避。那缕在夜风中感知到的死寂之气,此刻仿佛在他识海中重新凝聚,带着不祥的预兆。